接下来,他简单向极月君讲述了他们视线之外,百骸主与悭贪之恶使发生的冲突。在百骸主给他烧来的信里,他不仅得知了那一场遭遇战,也通过这位友人收集到了零碎的信息。譬如悭贪手里的偶人,与无庸家作品的差距,和撇开强弱差别,二者的相似之处。最后,凛天师总结道:
“纵使那一拨偶人与无庸氏联系不够紧密,不好顺藤摸瓜,可至少由相近的技艺,我也能有所了解推断。接下来,我就打算去会会那位恶使。”
“祝你顺利。”极月君真心实意地说,“能追查到如此地步,有这样的毅力和勇气,真不愧是你。但你孤身一人行动,真不算太过冒险?”
“纵然冒险,也并非全无把握,更不能就此望而生畏。”凛天师慎重地说,“我对悭贪也有粗浅了解,知她渴求珠宝,因此正寻找门路,找一位同道借一件她寻求的法器。”
“哪位同道?”
凛天师拧起眉毛,组织着语言,试图给出一个中肯的概述来。
“是曾与我丹宁师祖同修之人,但……那人和丹宁师祖不大一样。怎么说呢,相较而言,丹宁师祖修炼清心寡欲,心思纯粹,而那位虽谈不上心怀不轨,却更……动机不纯一些。我不好妄加评判,最终的结果,是那人堕入魔道,如今非仙非鬼,亦称不上是人。”
“原来是……”极月君恍然大悟,“那一位,倒不是难说话的人。”
“嗯,所以我想试上一试。”
“一路顺风。”
他们最后寒暄了几句。凛天师的确不是专程来探望,过路歇脚而已,很快便转身离去。极月君假惺惺地责备一番,被山海笑骂几声。周围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附近的树冠偶尔因一阵清风相互摩擦,发出唰唰的声响。远处的高山,有掠过的雄鹰发出一阵嘹亮而遥远的鸣啼。
山海刚消失不久,极月君忽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四下开口:
“你还要听多久?”
他话音刚落,便有另一人走出来,现身在他视线下。她嗫嚅着,像是急于解释什么,但想说的话太多,反而堵在了嗓子眼儿。
“凛天师听不出你的脚步声……但我可以。”
极月君平静地说,他的语调算不上严厉,反倒很是客气。这种客气里,淡淡透出疏离。
“只有我一个人。”叶雪词仿佛被刺痛了一下,轻微惶恐地辩解着,忍不住脚下微动,朝极月君走近了一步。“您不用担心,我是来探路的,寻找云外镜,它就在……”
“你最近在做些什么呢?怎么在寻这件宝物。对了,它不是在雪砚谷么?你是去过的。”
极月君轻而淡地问,恰好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很难分清他是不在意,还是有意为之,为了保持分寸,不去听取对方口中说出的重要信息。
“雪砚谷没有云外镜。我还是,在为先前那位朋友帮忙。最近他事务缠身,我便先替他们打探一二。”
叶雪词深深呼吸,尽量平稳地说,眼睛仍热切地盯着极月君。后者不置可否,含混地应了一声。他并不知晓她到底所为何事,只是也没有寻根究底的兴趣。
尽管是温和的姿态,极月君却显然谈兴不佳。叶雪词恰好相反,她踌躇了一会儿,望着极月君,轻轻说道:
“我……一直都还没有机会,郑重地向您表示感谢。当年,多亏了您,我才……”
“不必,我不是为了你的感谢。”极月君语气平和,却不容抗拒地截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儿,“你好好活着,积德行善,就是对我最大的谢意。”
“但如今的我,已经是妖怪,是恶使。”叶雪词的呼吸都像变得小心,语调却难以自持,“您觉得……我还能回头吗?”
“事在人为。”
说出这样的话时,极月君也并没有任何把握。算了,好歹这句话,是怎么都挑不出错处的,放在场面上也算好听。
他心里这样想着,叶雪词却仿佛受到了莫大鼓舞,发出颤抖的叹息。
“也只有您……才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就像当年一样,唯独您有那般心地与善举。”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酝酿着接下来的话语。
“但……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我知六道无常职责繁重,事务繁多,不可能搭救每一个人。在那时,您为什么会来……救我?”
她是如此热切地看着极月君,等待一个也许可想而知、也许出乎意料的答案。不管是什么,想必都能说明,自己有某种特殊之处,以至于能在芸芸众生中彰显出独一无二的自我。能向她证明,她时至今日的人生,的确有别样的光华夺目,而并非是泡影梦幻。
极月君却沉默了。他没有直接回答。
“你听我讲一个故事。”
“什么?好、好的,您说。”
“刚才那人,你一定看到了。他如今被称作凛天师,受万民敬仰。而当初,他也曾不过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像很多人一样,忙忙碌碌,来来去去。虽算不上一事无成,倒也不是什么天选之人。”极月君转过身,重新面对着起伏山峦。他又沉默了一阵,才接着说道:“但我要讲的,不是他的故事——而是我的。”
在他尚且年轻的那个时代,极月君还有两个徒弟。那两个徒弟,一个叫云清弦,一个叫云清盏;一个耳不能听,一个口不能言。
这对姐妹相依为命,相互扶持,即使被逼无奈失聪失声,也不曾放弃彼此。她们曾效力于左衽门,又因一次任务的失利,而处境艰难,无家可归。
机缘巧合,她们遇见了当时的极月君。他说服了她们,放弃在左衽门的营生,转投他门下,而他信守诺言,护她们周全。他指点她们的技艺,帮助她们提升实力,有一段时间,他们就像世间所有得遇良师益友的人一样,相处融洽愉悦,几乎可谓无忧无虑。
但极月君很清楚,世间事向来复杂,危险无处不在。
在那一世,云清盏是幸运的。历经坎坷,走过腥风血雨,不仅有姊妹始终相伴身侧,有师父指教庇护,还遇见了命中良人。他们两情相悦,不久便结为夫妻,甚至连喜事,都还是极月君亲自操办。曾几何时,所有人都以为她得到了一生的幸福。
云清盏也是不幸的。
曾经为左衽门办事时,她结下过不少仇家。死于她手的人,有亲人仍存活于世,欲报血海深仇。那时候的左衽门尚不受神无君管辖,铁血无情,唯利是从。离开了左衽门的她,不受这样的组织保护,亦是顺理成章之事。甚至,左衽门把这当做了又一宗交易,出卖了她的行踪,也不会令人意外。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悲剧都酿成了。在她新婚不久以后,仇人找到了他们……
等极月君与云清弦赶到,留给他们的只有清盏和她所爱之人的尸体。云清弦恨之入骨,极月君虽也悲从中来,却极力阻拦,不希望她将这仇恨与报复继续延伸。毕竟,她们曾杀害他人亲人也是事实,冤冤相报下去,只怕永无宁日。
云清弦自然是气不过,她与极月君大吵了一架,愤然离开。
后来极月君听说,她还是为姐妹报了仇。往后余生中,她始终是孤身一人,也不知是没有遇上心爱的人,还是正因遇到,而不敢将祸患带给对方。
“最终,她孤独终老,也算是一种幸运。在那以后,我再未收过徒弟。”
说完这个故事,极月君的神色也冷了下去。他定定对着怔愣的叶雪词,一字一句:
“而你……为什么我会救你?原因就在于此——你是云清盏的转世。”
这一刻,叶雪词只觉如雷贯耳,一时几乎忘了呼吸。但极月君继续说着:
“我没能护她,也不能为她报仇雪恨,我对她的亏欠,永远也无法偿还。所以,在她逝去多年后,我救下她的转世,也就是你。”
他的词句仿佛有叶雪词无法承受的攻击力,随着他的话语,她踉跄着退了半步。她微微颤栗,小幅度摇着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极月君。
“这就是你要的真相。所以,你不必有过分的感激,更不用想着如何感谢我。”极月君叹了口气,“从今往后,你我还是一别两宽,不要再这样相见了。”
“我不接受,这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怎样的答案?像现在这样,难道不好么?”
“所以你在我身上,看到的只是别人的影子?”叶雪词挺直了脊梁,颤声问着,“我……其实并不奢望,你是因我多么特别才伸出援手,我不求你眼里真的有我,但我无法接受……我接受不了,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原因!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窃取而来,只有这人生属于我自己。而你,你就是这段人生里最独一无二的光彩,让我还能为之留恋。可事实上……事实上,就连你,连我重视的你,看到的也根本不是我。”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你都因而得到了帮助。是因为你,还是你的前世,这之中并没有差别。”极月君眉头紧锁。
叶雪词只是摇头。她来回踱了几步,猛地转向极月君:
“就连我成为今天这副模样——也都是因为你!”
极月君开始有些莫名其妙。
“那是你自己做的选择,我从未在这之中施加任何干涉?”
“这都是你自己的说法,与我无关!在说清楚这些事前,我不许你走!”
她激烈地说。极月君只觉得头痛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