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追逐纠缠的蜻蜓掠过湖面,在莲叶间走走停停。它们的翅膀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惹人喜爱。小些的是豆娘,相较于蜻蜓,它们的双翼更加缤纷美丽。莲叶间的蝴蝶是极少的,附近有更芬芳馥郁的花丛值得驻足,池塘算不上属于它们的地方。在这里,它们华丽而笨重的身子不如其他虫儿灵巧,很容易成为天敌的目标。
像这样静静地欣赏一处风景,对霜月君来说,已然算得上奢侈的事了。
按理说,五百年间,她所见过的好山好水应当不胜枚举,自然的鬼斧神工早该被好好领教才对。她本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好像人们一旦觉得“这些东西总是能见到的”,自心态上便再难重视起来。“忙”是如此贴切的理由,似乎一切没能好好珍惜的身边事都能归咎于此。可果真是这样么?霜月君心里清楚,这仅仅是个好用的借口罢了。
她不能停下来。不能合眼,不能休息,甚至不能喘息。她时常将自己逼得太紧,尽管她很清楚,可不能停下来。就好像她一旦停下,这种身体上的松懈就会入侵到自己的心灵,连灵魂也变得懒散,变得对所有事都产生无所谓的态度。大概这就是俗话说的破罐子破摔。她很担心现在的自己——不知何时变成现在这样的自己。最近在暗地里有传播偶人会像人一样活动的事。虽然当前只是小范围的,小到连霜月君都没亲眼见过。可就算只听那些形容,她也能感到,自己就像在朝那方向趋同。她变得麻木、僵硬,对情绪与美的感知迟钝无比。若是在她的身上出现一道偶人似的裂纹,就真像是破了的罐子一样无法逆转,这是她最不想接受的。
不过,还没有到那么遗憾的地步。初夏将至,她望向这一池荷塘,忽然涌起一丝莫名的感动。一切都是美的代名词。那些依傍着莲叶的花,那些激荡出涟漪的叶;那些起落穿行着不知疲惫的虫,那些灵活游窜着动静交替的鱼……他们都是美的,是美丽的,美艳的,美不胜收的。她对这一切还拥有解读的能力,这已然难能可贵。她还以为,数百年的时光要磨平了她以二十余年积攒的贫瘠的审美。聚沙成塔,推塔成沙,很多东西不断地被破坏、重筑、破坏、再重筑。或许它们早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样子,随着时间流逝而一事无成的负罪感也在逐步攀升,但是……但是,她觉得,有些东西是比这些更加重要的。
她想起极月君说过的话:要学会偷懒。这是哪次见面时说的?可能很早了,是她尚成为走无常不久。许多前辈都教会她,他们是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平衡无尽的寿命与无尽的工作。与自己的同僚相处,也是六道无常必要的工作。霜月君自认为与同性同僚交往,是一件简单而轻松的事。女性同胞们都是如此亲切,除了莺月君她几乎从未见过。现任的如月君,是她最为熟悉的面孔,但她并非是自己过去熟知的那个人。老实说这么些年下来,她几乎快要将如月君三个字与这个样貌完全联系在一起了。过去的那个阿七是百骸主投影出的死物,而过去的那个如月君成了一张难以名状的肖像画。大家会觉得,如今的如月君像个假小子,实则只是她的成型与诞生模糊了人类的性别。她就是她自己,只是滞留在一个女性的容器里。这没什么不好,霜月君一直觉得男的就该阳刚而女人就该阴柔的陈词滥调,早该从根源上被摒弃了。不过,卯月君倒始终符合多数人对女子知性而温柔的形象。也没什么,这是她的个人选择,而霜月君是极为喜欢这位姐姐的。她也想过,自己若除了兄长还有个姐姐,就该是卯月君这样。至于皋月君,她优雅而自我,自始至终都神秘莫测。不提那些阴鸷与狡猾的部分,很多事上她也能拎得清楚,说得明白,至少作为共事者是绝对的公允。她与她组建的殁影阁,都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多少能与大众道德接轨。水无君在她们生前也彼此相识,虽她也算得上自己的后辈,霜月君却觉得自己什么值得教给她的都没有,甚至偶尔有些惭愧。某些方面她比自己懂得还多,学得还快,看得还开。她变了,很早前就变了,这份工作让她活成了自己生前应该活成的样子,是好事,霜月君想起来便会由衷觉得高兴。
男人们……便大不一样了。
睦月君活得足够长久,甚至在他生前,渡人就成为了他存在的意义,现在更是唯一的宿命。它既是工作,又是生活本身。她虽和睦月君接触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与他闲谈几句,都如沐春风,三言两语便获益匪浅。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是极为舒服的,漫长的岁月早已将他化作红尘本身。你知他年长于你,阅历丰富于你,能力远胜于你,你便连一点自卑都生不出了——仿佛他生来如此,生来就是向你的水准兼容,以你能理解的方式旁敲侧击,润物无声。或许他什么都不说,你只是站在他的身边,就仿佛置身世外,融于草木,与三千世界同在。
再说回极月君。那人倒也活得超脱,活得潇洒,活得滚滚尘寰奔流而过他也纤尘不染。相较之下,虽然霜月君与他接触更多,或许是自己生前与他便已是朋友有关。大多数时候,他是个与江湖二字更为贴近的人,而且他对谁都很亲近、随性,比很多人都少几分客气。他在自认为该礼貌的时候极尽礼貌,又在他自认为没必要的时候随意至极。不过少部分时候,他给人的距离比睦月君显得更加遥远。或许,因为霜月君认为后者是自己的长辈、前辈,而极月君虽也是前辈,同时却又是自己的同辈……这说起来有些复杂。感觉更遥远的人,怎么同时又与自己更亲近呢?或许是审度的角度不同。而且,睦月君比他还要年长更多本就是事实。可这么说来,极月君分明也远年迈于自己呢。这些她想不清楚,但也觉得不必非得明明白白。当时间跨度大到一定程度,许多伦理辈分上的事反而成了牵绊。
要说与江湖二字最为贴近的,一定非神无君莫属了。说实话,她有点儿怕他,过了这么多年都是。再怎么说,也是真真切切与“神”为敌的人,尽管是伪神。因为一些机缘巧合,她得知神无君生前的挚友是驯化了天狗始祖的那人。惊讶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哪怕在她生前神无君都只当他们这些晚辈,是独立存在的个体。究竟是他分得清楚,还是他觉得不论如何这些血脉都早已和故友毫无关系呢……霜月君也不知道。她从来都看不懂这个男人,不必要的时候,也绝不会与他有什么接触。不过,若是武学切磋上的事,只要神无君肯赏脸,她还是很乐意抓住这个机会提升一下的。
已经有莲花陆续开放了。它们东一朵西一朵的,还没到连成一片的时候。许多虽已昂首挺立,却略显羞涩,仍含苞待放,像亭亭玉立却用手捂住脸的姑娘;有些从水中探出头来,露出刚够蜻蜓立足的尖尖,像是初学游泳、用足尖试探水温的胆怯丫头。
整片池塘中,仅有一朵是盛放着的,像一团在水面上灼灼燃烧的火。
这足以令霜月君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凭空生出不悦来。她缓缓摸上腰间的封魔刃——她当然有理由这么做。
“哎呀,这个人好生无趣,也甚是不懂欣赏。路边的花自个儿好好地开着,不过是离小路近了些,你就是偏要手贱薅一把的类型吗?你是这样自私又庸俗的女人?”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她将什么拔出鞘中只是一眨眼的事,此物的尖端就对准了发声者的喉头。不过,那并不是封魔刃,否则对方早已人头落地。拿在霜月君手中的,是另一只手所抽出的伴她多年的长伞。
红衣白发的女性轻浮地笑着,眼角的泪痣也惹人生厌。她伸出两指,将伞尖拨到一边。
“你到底是对我什么事耿耿于怀?火气真大。”
“那就太多了。”霜月君放下了伞,但还未收入筒中。“你配不上她的样子。”
“她不过是一个象征罢了。时至今日还留在你们心底的记忆,只是被符号化的东西。”
“闭嘴。”
霜月君早就过了动不动与他拼命的年纪,那反倒还如了他挑事的意。她转过身去,继续看着这片碧色的湖面。那朵突兀出现的醒目红花不知何时突兀地消失。也不知道为什么,再看着与之前别无二致的景色,霜月君一点儿兴致也没有了。
“算了,我还有事要做,不想和你浪费时间。”
说罢,霜月君转身就要离开。她说的不错,蓝珀尚未带给睦月君。难得允许自己为风景停留片刻,已是很奢侈的假期,她不能再放任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而朽月君的出现不知是不是刻意为自己的回忆增添一抹亮色。不论如何,效果显著。
“啊,你是要去那边是?”朽月君抱起肩,在她身后喋喋不休,“我也不是特意来给你添乱……什么的。我是来做好事哦。告诉你,排除你的去向,与你来时的那条路,在湖的另一个方向,我见到一位你我的老熟人。真是奇怪,他不守着他的法器,又在人间游荡什么呢?他不是已经在幻境的世界中如鱼得水,且扬言只与妖怪往来了吗?真奇怪啊。或许,人间近来确实不够太平,是?”
霜月君多年来培养的耐心又快要尽了。她猛回过头,准备瞪他一眼,人却不见了。而他说的话,确实足够令自己在意。朽月君的离开简直像是给她面子,刻意退场避让,让她做出选择似的。实际上,他不知又在什么角落里暗中观察,等着自己中那恶作剧的圈套呢。
……但是,几百年来,他好像确实没有骗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