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聆鹓没什么力气,毕竟从小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对她来说这小子可太重了,于是在她的帮助下,谢辙将孩子背了起来,连忙离开这里。谢辙觉得这孩子很沉——他虽然很瘦小,但由于他当真一点点力气都使不上,也不知道扒住他,就令人觉得他像具尸体似的了无生气。
他们很快来到村子边缘的一户人家,这里的房子相对完整。寒觞抬手示意让他们不要贸然靠近,随后自己走进去转了一圈。他在里面逗留了很久才出来,而且出来时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的视线与谢辙交错,谢辙便立刻明白,恐怕这屋子里也有死去的人。不过寒觞说他们“可以进去了”,估计已经想办法藏起来了。
他们将小孩带进去。屋里的炕上有层灰,谢辙就拉了一张板凳,擦了两下将孩子扶着坐上去,背靠在炕边。三个人围着他,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还是聆鹓站在他面前,蹲下身,细声细气地问话:
“唔……你是丫头,还是小子呀?”
“是个小子。”寒觞的鼻子还是够尖的。
“那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儿?你的……你还有其他认识的人,留在村子里吗?”
尽管聆鹓很想开门见山地问: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担心这话可能会刺激到他。小男孩的脸上依然是死气沉沉的,他的眼睛又大又圆,很漂亮,只是什么也呈现不出来。加之他似乎有些困倦,半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珠前,不知眼神落在何方。
“没有了。”他忽然开口,是那种尚未进入变声期的、有些中性的稚嫩嗓音。
“什么?”
聆鹓没听清楚。因为他的声音真的很小。但她追问后,这孩子又变回了哑巴。
“我寻思这孩子是给吓住了。我们还是不要逼他,让他一个人先缓一缓。我去看看井能不能用,打些水来喝。”
寒觞说罢,转身离开房间,去了后院。聆鹓和谢辙对视一阵,点点头,也准备暂时离开屋子。可就在这时候,小孩忽然伸出了手,拽住了聆鹓的衣角。他好像并不想让他们离开。谢辙摊开手,有些无奈。
“八成是吓坏了。也罢,那你先在屋里,我去村子其他地方看一下。”
“诶?能不能……能不能等会再看?”
聆鹓看起来有些害怕。谢辙想了想,屋里只留这孩子与叶姑娘似乎是有些不妥。何况还不知钟离到底靠不靠得住。他便点点头,另外拉了两张凳子来。然后寒觞也回来了,两手各自从上方抓了两个杯子的杯口,一人递了一杯水。水杯举在那孩子面前时,他跟看不见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一只手还在攥着聆鹓的衣角。于是聆鹓接过水杯,放在了一旁的地面上。
“问出点什么吗?”寒觞喝了口水问。
“没有,孩子还没缓过劲呢。看样子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寒觞拈着下颚,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小男孩。随即,他大方地说道:
“小子,你别害怕,现在没谁能伤到你。我可就直接问了:是有坏人来洗劫了村子,还是有妖怪来为非作歹?莫要担心,不论出什么事儿,哥哥姐姐都替你撑腰哈。”
那小孩定是听见了。他抬起僵硬的头,眼睛里依然没有半点神采。他也没有回答寒觞的问题,但他确实是听见了。三人都无可奈何,只好各自坐在一边,无端地猜测起来。分析了半晌也没说出什么名堂,慢慢地,他们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这孩子老闭着嘴可不是事儿。看样子,行程要在这里耽搁一阵了。想带他走,又不知他的家人们究竟在哪儿,说不定还在别的地方找他呢;等他说点什么解决问题,他的嘴又像是被浆糊黏住了一样,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留在这儿……那仨人良心可不安分啊。
时间硬是这么耗着,转眼太阳就要落山了。小孩有些犯困,靠着炕就要睡着了,小手还死死拽着聆鹓的衣角呢。她可心疼坏了,眼看着小男孩脑袋一斜,要栽下去,连忙站起来去扶住,这才给他推正了。短暂的失重令孩子清醒了些。他瞪大了双眼,忽然将双脚架在板凳边缘上,双手抱紧了膝盖,缩成小小的一个球。他的声音里没有太多恐惧,只是身体发冷。三人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接下来究竟想做什么。
“要来了。”他喃喃道,“又要来了。”
“什么要来了?”谢辙奇怪地问。
男孩闭了嘴,只是将自己抱得更紧。寒觞跳到炕上,凑近了纸窗。窗上破了洞,他从内部向外窥视,不过看到太阳开始下沉罢了。一切依然像之前一样安静,没有鸟与虫的鸣声,也没有什么小兔子小松鼠的脚印。任何活物应有的痕迹,这里还是什么都没有。
等等……太阳下山的速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些?
他从未注意到这样的日落。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奔向西边远山的拥抱中去,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方才明亮的白昼变得金黄、浅橙、暖红,直至漆黑。而东方的天空像黑色的庞然巨物,身披巨大的斗篷似要将逃离的太阳追杀到天涯海角。
忽然,一股强大的力将寒觞狠狠推向后方。他立刻被拍下了炕,狠狠栽倒地上。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人始料未及。聆鹓反应过来以后立刻扶他起来。他磕到了后脑勺,正痛得发昏。谢辙警觉地望向纸窗,却发现那将寒觞掀开的力量其实根本没有将窗户打破。
“发生了什么?!”
“唔呃——”
在聆鹓的搀扶下,寒觞揉着脑袋站起来。看样子他可真的是疼坏了,说话都不利索。隔着纸窗,奇异的光芒投射进来,红、绿、黄等各式各样的颜色一一掠过室内,不断为破败的屋里更替着色彩,光怪陆离。小男孩只是背对着窗户,抱紧双腿,露出一对眼睛。他也并不闭上,就好像即使闭得再紧,屋里斑斓的光都会穿透眼皮,刺进他的心底。
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此起彼伏。这声音也是突然爆发的,伴随着古怪的色彩。男人吵闹的声音、女人尖叫的声音、孩童哭泣的声音、老人哀鸣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接二连三,它们重叠在一起,场面混乱到了极致。除了不和谐的色彩之外,人们匆忙逃窜的影子不断地从屋外闪过,像是真有什么东西在作威作福一般。但,他们只听得到受害者们发出的动静,那凶手——不知是盗贼还是恶鬼,一点动静也没让他们察觉。
谢辙走到门边,伸出手,准备推门而出。
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将谢辙用力往后拽。是寒觞,他磕到的地方还没缓过来,但他用力地摇着头,阻止他做出这般鲁莽的行为。
“是幻象。”谢辙立刻说,“你难道撞坏了头,看不出来吗?”
“我知道!但谁告诉你幻象就没有事的?你不觉得奇怪么?既然明知是幻象,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妖气!”
“但这是一种法术!是法术,就会有施术的、设法的、布阵的人!”
“你们别吵了!”聆鹓高喊道,“这孩子好像状态很糟,快想想办法!”
至少她自己是真的没辙了。她抱着蹲坐在板凳上的小男孩,他在不断地发抖,聆鹓甚至能听到他牙关打颤的声音。这清脆的磕碰声从门外的喧嚣里利索地传到聆鹓的耳里。她无法置之不理,却也没法解决问题。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异变自逢魔时分产生。小孩,你必须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谢辙站到他面前,脸色和语气都变得严厉,“你若不说,我们可都要因为帮你耗在这里。运气差些,命都要搭在这儿!”
“……不会。”
小男孩又说话了。这是今天内他们能听到的最清晰的第三句话。
“什么不会?你如何这么肯定?”寒觞竟也与谢辙站到了一边,“该不会,这一切幻术都是你设在这里的?虽然你闻起来的确是个人,但若要做出这等妖魔的事,不是没可能。”
“你们突然在说什么呢?!”
聆鹓猛地站起来,面色苍白。但这种苍白与恐惧不大沾边,因为她的困惑与茫然已远远盖过了惊吓。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倒可能真是害怕使然。
“既然他是人,还是个孩子,我们总得……不能找不到原因,就把责任推给他呀!”
“我们的确是猜测。但目前来看,找不到别的理由。”
聆鹓只觉得自己抱过那孩子的双臂有些发冷,应该是错觉。她战战兢兢地扭头,看向那呆坐着的孩子。的确,他身上传达出的情绪并没有恐惧,而是一种……不耐烦。
这很奇怪,所以她并不能肯定。
“你们不会被牵扯进来——”小男孩又说话了,“这个阵法是无害的。你们会在经历这一夜后离开这儿,此生再也不会回来。或许,是有什么遗忘的法术在里面。我不是阴阳师,这些异象,也不是我设下来的。我被困在这里。”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大概终于算回过神了。但他的语气有些老成,不像这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而且他知道的很多,这是关键。只是唯有到了这逢魔之时,他的魂儿好像才回来了似的,正式夺回了对身体的主导权一样。
“你被困在这里。”寒觞重复了一遍,又问,“谁把你困在这里?又为什么?”
男孩低下头沉默了一阵。聆鹓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终究是与那两人站到一起了。
终于,他抬起头说:
“……我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