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更多沉重的回忆涌上之前——更大的懊悔将祈焕包裹之前,意外再度发生。
这条蜷缩的巨龙——这条石龙,忽然浑身上下开始震颤,连带着整座宫室也随之摇摆。祈焕立刻摇摇晃晃地上前,用健康的手一把抄起蓝珀来。霜月君借着这不定的力,单是悬空着就将祈焕的手臂接了回去。关节摩擦的声音被石龙的颤动声盖住了。
这声音很沉闷,有着岩石特有的摩擦感。在水里听声音比岸上要清晰得多,因而每次类似的意外发生时,他都觉得自己耳朵痛得要命,本身耳膜已是在绡衣的保护之下,但仍能感到一丝压迫。两人不断后退,眼看着这条庞然大物忽然发生了变化。
它“醒”了。
眼睛仍是黑洞洞的,但这条龙的确“站了起来”。它不再蜷缩,而是拉直长长的身体,蛇一般竖起了前身。它身上那些属于岩石的部分,忽然也像蛇皮一样脱落了,但这种“皮”要坚硬很多,它们一块一块的,随着它的移动掉落下来。每一片石头制成的皮肤,都有差不多一寸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又是什么东西?
它应该也是龙——大概,至少它与先前那两条龙别无二致。但即使失去了那层笨重的外壳,它看上去依然比之前的龙都要庞大。它的鳞片有一种奇怪的颜色,有些斑驳,祈焕不好去形容。不如说,这层岩石下掩藏着的是金属的外壳——已经生锈了的外壳。那些发着棕黄色、红褐色的鳞片没有另外那两条龙的颜色明亮。当它那几乎全部的石质外衣脱落后,它的双眼依然是两只空空如也的洞。它就用这样的洞凝视着面前的二人。
祈焕昂着头,直面压迫,连肩骨都感觉不到痛了。
“要动手吗?”他问霜月君。
“打不过。”霜月君分明还没动手,就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不过,它好像不打算和我们打。”
“你这么确定?”
那条龙突然低下头来,巨大的龙头突兀地出现在祈焕的面前,水流将他掀倒。他爬起来后就站在龙前方,与它面对面。这时这条龙将他忽然拱到墙上去,光是吻部就可以将他碾碎。但他似乎没有之前那般恐惧,不知是这条龙就是给他这样的感觉,还是说他的心态已经有所变化。或者二者兼备。他知道,将白涯吞进去的窟窿就在这条石头龙的身后。
“你身上也许有他要的东西。”
“琥珀?”祈焕不太乐意,“那不是将法器交给他族了吗?”
“先试试罢。你也没得选。”
话不好听,但祈焕知道,确实毫无退路。于是他犹豫着伸出手,摊开,完全露出掌心里的蓝珀来。它依旧散发着温柔又清冷的光,不论在多么深邃的黑暗里都能发亮。
但这条龙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它依然停留在祈焕面前,用空空的眼睛看他。
“不。”
祈焕听见一个声音。他回过头问霜月君:“你说什么?”
“我没有说话。”霜月君微微挑眉,“而且,我也听到了。”
那声音的主人的确不像霜月君,他没察觉到那个感觉,只是在场的只有二人,他才下意识地这么想。那会是谁呢?那声音也是直接跌入脑海中,是通过琥珀传达给他们的。
难不成是……
“也许你有别的东西?”霜月君问。
“……能有什么呢?”
祈焕收起蓝珀,又在全身上下翻找起来。最后,他从身上找出两件东西,各拿在手里。
一枚剔透的、心脏模样的琉璃;与一颗直径两寸的、灰亮的龙珠。
那条龙的胡须微微动了动。它先是轻轻转头,朝向了心脏的那只手。其实自从将它拿出来的那一刻起,祈焕就觉得,这颗死物似乎在进行一种有规律的振动,如真正的心脏在跳动一样。可看向它时,它仍是静静的,祈焕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心跳声太过明显,明显得不容忽视。
恐怕,唤醒它的不是蓝珀,而是这枚琉璃心也说不定。
不过这条石龙并没有选择它。它转过头,将目标锁定在另一颗龙珠上,再无其他动作。
“是要这个吗?”他不确定,便又转头看了看身侧的霜月君。
“我哪儿知道,你试试不就得了。”霜月君皱起了眉。
祈焕将手向前倾,让珠子滚到手指的部分,然后用力朝上抬手,将这颗亮盈盈的龙珠丢了出去。石龙居然张开了嘴,将它叼在了嘴里,又闭合。紧接着,它那黑漆漆的两个眼眶里忽然迸发出金色的光芒,这让祈焕感到不适。他捂住了眼睛,过了许久,才将袖子慢慢放了下来。再看向石龙时,它早已抬起了头,眼部的光芒略微暗了一些。即便如此,这光也足以将这座宫室照亮了。然文
“汝乃何人?”
真的是龙在说话。
祈焕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仰着头,看着这条奇异的龙。这句话似乎也是通过蓝珀完成的,但之前为什么不行?那两条龙怎么会如此不讲道理,只知道横冲直撞,见什么咬什么,完全无法沟通。
但既然说得上话……
“我们从海上来,海之外的地方——陆地。我是一个……人类,不是鲛人,也不是妖怪。但我和我的同伴听说,龙族占据了原本属于鲛人族的水晶宫,夺走了当初商议好,归鲛人所有的宝珠。他们说你们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令他们的族人有来无回,死伤无数。”
“一面之词。”
“……但你究竟是什么?你也是龙,还是……别的什么?为什么你和它们不同?”
“一面之词。”
石龙仍这么说。
“那真相究竟是什么?鲛人对我们隐瞒了什么吗?如果有,你告诉我。”
祈焕直直盯着龙发着光的眼窝,眼里毫无畏惧。
“不足挂齿。”
“在说谁,我么?还是鲛人?你在小看我?”祈焕皱起眉,只身一人面对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他没有任何胆怯,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他胸前的衣服和绡衣还是鲜艳的红。这儿没有空气,若在陆地上,它一定也变成棕褐色了,就像这条龙的颜色一样。他攥紧了拳头,接着对石龙发问:
“还有我的朋友——你们该把他们还回来!”
那条石龙略微低下了头,蛇似的伸长脖子,离祈焕近了些。他后退了一步,给它让出空间来,并没有退缩的意思。只有霜月君在原地不动,默默地在一旁注视着这一切。
“汝所见者,非我族类。”
“什么?”
霜月君将手习惯性地搁在袖子里,忽然上前了一步。他转过身,站在这苏醒的石龙与祈焕之间,对龙发问:
“你是说,那些拦着我们的龙不属于龙族?那会是什么?”
石龙凑得更近了一些,仿佛像是找到了一个终于有地位能与他对话的人选一样。接下来便是一场漫长的对视,祈焕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丝毫也没有了。这令他感到很奇怪。人类的思维是很复杂的,蓝珀过滤掉了无用的信息,加之身边任何即使渺小到目不可见的生物,也会传达出属于自己的独特思想,这海神的法器都会将它们淡化成一种微弱的噪音。就像人普通地走在路上,除自身之外的自然的声音一样。但现在,祈焕的耳朵像是被堵住了,他什么也听不见,就好像霜月君和石龙忽然建立了一个新的连接方式,将他隔绝在外了。
也许,是换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
祈焕没有打断他们,他只是默默地等待。过了很久,非常久——久到他感到麻木,感到困倦,感到必须即刻做出什么改变时,霜月君忽然转过头来,对他说道:
“那些龙,从种族上讲,仍然是龙的一种,但其身份并非龙族本身。这些龙作为龙宫的守护者,既是真的,又是假的。它们只是幻象、是剪影。”
“这话怎么说?”
“守护的龙很小,不具备龙族的智慧和意识,它们只知道保护这座龙宫。因为它们并非来自龙族,而是宝珠的造物。”
“宝珠?!”祈焕忽然瞪大了眼,“你是说鲛人的宝珠,创造了那些龙?!”
“而且那颗大珍珠,本来不就是龙珠的一种么,只是包裹着鲛人的眼泪罢了。我们拿到的龙珠也不是真正的龙珠,是宝珠的投影,是劣质品。它并不能像真正的龙珠一样,但至少可以让这位朋友醒过来……当然,它也不是真正的龙。真正的龙珠更加美丽炫目,真正的龙族也更加庞大,有的龙,连整座水晶宫也塞不下。”
“所以我们一路披荆斩棘,付出了那么多代价,面对的危险,都是假的,都是虚的?”祈焕摊开了手,“都没有意义?”
“意义不是这么决定的。这位朋友负责告诉来者一些事……宝珠制造出虚假的龙,擅自改变了水晶宫的结构,是因为它有自己的意识——尽管这些意识也是‘无意识’的,它根据自己的需要作出了调整。它可以对外界的祈求有所回应,但当没有鲛人靠近时,属于龙族的部分仍在生长、发展。那些伪造的龙的残影,吸引了真正的龙族,也让鲛人心生误会。”
“所以这之中果然存在着某些误会?”
“鲛人是高傲的种族……但龙族也是,龙族的高傲,带有一种相对于人类而言的狂傲、傲慢,但实际上只是它们不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罢了。没有必要。对他们来说,人类与世间万千猪马牛羊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