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诅咒之流的东西。”晓这样说。
这整件事对池梨而言,只像个故事一样,听听也就罢了。她不问世事,一人在尘世之外的地方独自生活,独自修炼。直到一年后的一天,晓又对她说,那个孩子跑到绢云山来了。
原本知名而庞大的家族,在短时间内迅速衰亡,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是不可能的。得知仅剩那一个孩子时,各大势力们纷纷坐不住了。在这一年中,默凉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即使明知骨剑会带来不幸,贪婪的人仍趋之若鹜。不论是为了高价倒卖还是为己所用,在各种可说不可说的动机驱使下,他们一个两个地找上门来。
自然,也不乏以保护为由,对他加以监视控制的家族们。因为被救过几次,默凉对一些人尚且心存信任。只是世家人太乱太杂,什么样的好话坏话,真话假话,他陆陆续续都听到了些。人们只当他是个十岁出头不谙世事的小子,殊不知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有天默凉醒来,发现这把剑变得奇怪。
他原本是笔直的剑身,全部的构造都是骨骼,据祖上传说是迦楼罗的翅骨。剑锷的部分应该是其他鸟类的头骨,以作修饰。而奇怪的地方,是剑刃的部分,它打了个奇异的结。
并非类似温度湿度变化引起的膨胀,而是真真正正的一个结。就好像整段骨头软化了,像绳子一样被系起来,又变得结实了。
它的长度是不是增加了些?
它一直与默凉在一起,默凉长,它也长,每次将它竖在地上,差不多到自己的脖子。现在他再这么做,剑的确是短了些,仅到锁骨那里了。
它的确是变长了?
默凉没有感到太大的惊恐。毕竟他见过的事太多,连多少亲人死在自己面前,他都记不太清了。即使哪天灾厄降临到自己头上,他也丝毫不觉得奇怪。只是这件事很奇怪,没有骸骨还可以变化的道理。若不是这个骨结,他甚至不会注意到骨剑变长了。
“跑。”脑内有个声音说,“今天之内,他们会发现它的变化,然后从你身边夺走。”
默凉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就像你默读一段文字,你脑内浮现的声音一样。谁也不是,更不是你自己。
“有人要找来借口,说是你对剑施了法,要诅咒他们,就像对你自己家人一样。”
“我没有。”默凉开口反驳。
“然后,他们会杀了你,拿走你的东西。”那声音继续说。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知该不该信任这来路不明的话。
但他不想死。
他便跑了。
平日里他表现很乖,没有太大的存在感,加之武功的隐瞒,他很轻易翻过院墙离开了。掉以轻心的人们过了好一阵才发现他不见了,立刻派了追兵。他一路跑,跑向了绢云山的方向。除了这身衣服,和这把剑,他几乎什么准备也没有。在这片人迹罕至、地势险要的山地之中,不出意外,他很快会丧命。
他从未想过丢下这把剑。或许他将它扔在入山口,自己逃命,倒有可能苟活下来。但一来这是家里祖传的宝物,二来……他或许有朝一日还会回到剑旁,他只能带着它。一个人躺在树荫下的时候,他闭上眼,静静地想,只要不是死在坏人手里,就这么一觉不醒也不错。
他睡着,醒来,置身于一片茫茫的白色。
池梨很在意他。看到他,就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
人心叵测,贪欲浓重,一心只想着为自己的利益而战,全然不顾受害者的呼喊。他们只看得到眼前的金钱与宝物,看不到脚下的鲜血与白骨。
在这里,在这片映射出的虚无之地,他们可以过得很好。池梨答应他想办法,去破除这来路不明的诅咒。
“那把剑是六道无常送的。”晓说,“或许找无常鬼能有些头绪。”
晓的确能捕捉到任何无常的踪迹——只要是在人间。只是他们常常来无影去无踪,若要他们想办法解咒,还得先有个缘由。她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与无常鬼搭上话的机会。
晓还说,这把骨剑有很重的邪性。它在不断地汲取他身上的力量,因为他的灵魂能与之发生共鸣。那把剑是有生命的,它就这样蛰伏在这个家族中,等待如今的机会。最坏的结果大概是骨剑抽干了他,令妖鸟复生,魔神降世。骨结是它成长的标志,若放任不管,生得越多,便越麻烦。
“不到五百多年前,世间共有八位这样的鬼神。他们在极南之境,缓慢地扩张自己的势力。因为存在相互间的制约,尚未闹得太大,也只是苦了那边的百姓。在弑神之战后百年的如今,若再有那样可怖的势力降临,怕是民不聊生了。”
池梨没想太多,她只是希望这孩子能活下去。
那该怎么阻止骨剑的生长?在此期间,她也做了许多其他的努力。传统的咒术她不太懂,她灵基不重,甚至不如默凉的灵力高强。或许有什么药,什么方法,能让他多活一些时日。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剥夺过谁的生命,不曾行善更不曾作恶。她只是想做自认为该做的事。
“我知道了。”凛山海说。
天色暗淡了些,天光像雾霭一样。几人坐在屋里,这才说完了过去的事。
“我还从未与别人提过。”池梨说,“本以为小凉会有些怕生的。”
“还好……”他小声说。
“所以其实您是雪砚宗真正的继承人?那,您知道您父亲的事吗……”
池梨脸上本就浅薄的笑容消失了。她微微点头,但没有说话。
晓替她开口:“虽然不至于怀恨在心……但她并不喜欢她的父亲。小时候,她是很盼着他回来的,可他总在外面,一天到晚不着家,答应陪她们的事也做不到。虽然她母亲是不恨他的,也不希望她恨。很显然,这做不到,谁又有权力去管谁的爱恨情仇呢。”
山海仔细想了想,她若不喜欢她的父亲,确实是正常的。毕竟那个男人,几乎缺席了她的整个童年。她是没有义务为雪砚宗、为父亲留下的东西做什么,他也没有资格以此要挟,在情感上绑架她去做什么。
不如说,他抢先于邬远归他们找到云外镜,而云外镜竟与池梨——掌门的亲女儿,还活着——在一起,这已经是他相当意外的事了。不如说,从万丈深渊上跌落还苟活一命,这才是他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地方。
“我的确不能强迫您做什么……”山海哀叹一声,“那么,在下有另一事相求。”
“你要找你的徒弟?”晓说,“一个姑娘,比阿梨小,比小凉大。”
“啊,是这样!”
“毕竟整片绢云山就你们两个活物……”
“她果然还活着。”山海松了口气,“真是太好了。那……她现在在哪儿?”
“在一座山洞里,和……大概是水无君在一起。”
“水无君?”
“嗯,应该没错。是伏松风待·水无君。我看到他身上的刀剑。”
“也好……”
确定了黛鸾的安危后,山海彻底放下心来。他希望能找到他们,而水无君精通锻造,大概能对这骨剑说出个所以然来。现在,他还想要知道的是慕琬和无弃的下落。可一想起慕琬他自然而然会认为,她需要池梨和她回去。
他了解她,知道她绝不会想让雪砚宗落在那种人手上。
山海需要更多的契机。于是他试探着问晓:
“都说殁影阁也是知天晓地的地方,关于这诅咒,你们为何不去试试看?”
“殁影阁净会出些为难人的要求,我也不是没见过。”晓耸着肩,“例如你说要摆脱这剑的诅咒,就算他们真能想出办法,最后的报仇问你索要这把剑,或是其他你无法失去的东西,你又该如何?他们要的东西,若单只是为了刁难人,觉得有趣,那倒还罢了。他们从来都是想弄一些违背五行阴阳之理的事来,再怂恿到别人身上去。”
可以说是很了解殁影阁的做派了。
“殁影阁的人……佘氿,似乎在干涉雪砚宗的事。”
池梨微微抬了眼,动作很细小。然后,她看了一眼晓,一副对此事并不知情的样子。
“我知道。”晓对她说,“但您没问过我。”
她怎么会问呢?父亲消失后,雪砚宗与她再无关系——何况她也从未入门,只是爷爷还在世时偶尔去玩玩罢了。她单知道殁影阁没什么好人,但不清楚现在是谁在雪砚宗掌权。这些事对她来说,的确已经不再重要。
但……
“雪砚宗有什么可干涉的事呢。”
“殁影阁好像知道,他们掌门的妻子拥有云外镜的事。佘氿想利用雪砚宗的势力,让它成为自己的棋子,好寻找云外镜的下落。此外,大概也想做一些其他的动作。”
池梨沉默了一阵,晓和默凉都看着她。她微微侧目,有些无所谓地撂下一句。
“和我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