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三少爷是个俊俏的男子。
生前是。
他与施无弃面对面站着,身形更纤手,也更低,比山海要矮些,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但玉亭姑娘说他去世那年,刚满二十。三年前,她与少爷差了八岁,如今差五岁。
乍眼看上去,张少爷的确是个活生生的人,毕竟他活生生地杵在这儿,还能走动。无非是营养不好,面色差,身子骨虚,眼睛也很无神。但对内行的百骸主而言,他的确已经死去多时了。因为地窖并不通风,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草药味,带着酒的苦香,脚边的几个篮子里也摆着不同的草药,与几坛液体。用酒的确能养尸,制作一些标本也需要用掺入不同成分的药酒。施无弃判断出来,她算内行,但止于刚入门的水平,因为这种养尸之术并不算上乘。
玉亭把蜡烛放在桌上。这儿只有一个很高破凳子,算是桌了。还有两个板凳。估计都是她自己带下来的。地板上有个褥子,他蹲下身摸了摸,下面垫了一张门板,褥子铺的很软,干干净净,像新换的,看出来玉亭姑娘很用心。但即便如此,依然散着隐隐的、尸体腐烂的气息。
他摇摇头。
“腐化还在加剧。你做得很好,但……很有限。”
“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做的?您怎么让她……让她像活着一样?”
“用灵力。”
灵力是最直观有效的。同一种病的药,内服比外敷更有效。灵力就像是汤药,灌进去,总比天天拿药膏药水擦身子强。但同样,灵力直接与人的寿命挂钩,强则如九牛一毛,弱则亏损命数。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普通的小姑娘,没什么资质,就一普通人。
“贵人说可以教我法术……”
“那也得练。你看江湖哪个门派出身的,不都是长年累月积下来的功底。何况这不是没教你么?”
施无弃坐在椅子上,摇了摇头。玉亭在他对面,忧心忡忡,也缓缓地坐了下去。
施无弃其实担心她给那人骗了。
“我得练到什么时候,才能……而且,真不能,把他的魂唤回来么?”
“当真是胡闹。我只是略知一二,并不懂全部的方法。需要很多珍奇的药、古怪的咒法、个人的灵力和仙缘……”
说到这儿,他就不说了。因为他想到还有种禁术,是拿人的灵魂去保尸体的鲜活,而且要不断续上,很亏,还要被六道无常找上门算账。但凡没点儿本事的,绝不敢招惹是非。
玉亭很失落。
“我一辈子都不能让张少爷自己站起来了么?”
“凭你对他这份心思,我劝你放弃着实不大现实”他不知从那儿掏出扇子,“我问你,你那贵人,可曾要求你做过什么事?”
“他人很好,但是……很爱钱。他不拒绝任何远道而来的客人,不管他有钱没钱……但要是谈生意,价钱上从来不含糊。虽然也不曾给穷人怜悯,倒也不坑富人。他给我的药,都是我赚来的钱买的。我要学法术,只能想办法赚更多的钱,不然你也知道,他就快……”
若真只是贪图钱财之徒,那还好说。不过这人也真是会做生意。他自己经营泣尸屋的时候,定价全靠评估买家的身家,信口定下的。
他敏锐的商业直觉告诉他,那个“贵人”并不简单。
“这些法子,和操纵尸体的办法,都是他教你的?”
“是……”
“我挺想见见他。”
玉亭面露难色。无风暗室的灯火下,她的面容有些恍惚。
“他虽然有固定的地方工作,但近来很少在那里。他时常在外面跑腿,很少回来。我都是听附近村里的人说见到他,才去拜访。但他前些日子他又出行了。他也是为别人办事的。”
“他叫什么名字?”
“全名不知道,但青璃泽的人都叫他狩恭阁下。他知道百骸主——知道你。”
施无弃摇摇头。
没听过,不认识。
“我的确也是想帮你,不过也的确在意那人的身份。”
“你怀疑他是坏人?”
玉亭的脸色很不好,她立刻对施无弃警觉起来。他现自己说错了话。对她而言,“狩恭阁下”是她的贵人,恩人,老乡,他一个第一天见面的外人能动摇谁什么呢?
“没那个意思,让姑娘误会了”他合上扇子陪着笑,“我想我大概认识他,但他并未说出自己的真名。所以,我也要见了他才晓得。如果有机会见面,我们倒是能探讨一下蛊术,再看看能不能求个情,在价格上,不要难为你。”
“……真的?那,那你们不是,明天要走吗……”
“莫慌。我们此行正是来青璃泽找人,我倒是能拖几日,让他们慢慢逛一逛。”
视线透过桌上的火苗,他紧盯着小姑娘的眼睛,心中盘算了起来。
虽然看上去是个随性的人,但这并不与他的谨慎冲突。百骸主并不打算这么早告诉这姑娘,他们几人来此地真正要找的人。如果她真只是个放羊的,那倒还好打听,可她知道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与一些怪人有往来,就显得麻烦。何况山海也没有逢人就问,他也别瞎掺和就是。再者,方才他说要找人,玉亭也并没有过分,看上去是不关心的。
先就这样。
早上起来的时候,施无弃脑袋还在犯晕。
“你下眼泛青,无弃”凛山海看了他一眼,“没休息好?”
施无弃起尸似的缓缓坐起来,心里暗想,拢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换你试试。
慕琬和阿鸾也精精神神的,看上去的确睡了个好觉。施无弃偶尔瞄了慕琬几眼,看她并没有起疑,料想她夜里应当真的是睡死了。看来那药粉还挺有用。
在屋外站了一会,施无弃对山海说:
“青璃泽太大了,容了好几座镇与村,不妨多停留几日,打探清楚虚实再往腹地走。”
“那是自然。只是,我们不能留在这儿给玉亭姑娘添麻烦。”
“……好。”
这态度摆出来,无弃就知道没得谈了。他也知道凭自己的油嘴滑舌,在凛道长面前卖弄嘴皮子铁定要被他怀疑。不过走了也好,走远些再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回头他就算自己来找玉婷姑娘也没什么问题。
黛鸾舍不得她,那是自然。道别的时候,两个女孩子的手紧紧握着,最后不得不被慕琬拉开。临行前无弃回头看了玉亭姑娘,两人对视了一眼,他微微点了点头,驱马而去了。
走到最近的镇子只花了半个多时辰。这儿的男男女女都配着银饰,穿着蜡染的衣服。他们过去在别的地方听到的与见到的,多是蓝染,但青璃泽的蜡染是一种青蓝色,微微绿,,看着惹眼,布料深浅不一,被搭配得很有层次。
“这里产的蓝靛,是青色的。”
染坊的大娘在门口的桌前给布料上蜡,头也不抬地回答了桌边看热闹的黛鸾。
“只有这儿的土才能养出来,带别的种子过来是种不活的”她蘸了蘸蜡,接着说,“如果把这儿的苗带出去,也养不活。”
“哦——这样子。”
这时候,慕琬从隔壁的店里伸出头,招呼她过来看。她给大娘说了声再见就跑过去了。一进门,她现这是一家银饰店。山海拿起一个银饰打量了一番,是个平安锁,与阿鸾的很像,只是花纹和精细度不大一样。
“也不知云戈怎么样了。”他喃喃自语。
施无弃心不在焉地东看看,西瞧瞧。这时候,他注意到店里另一对儿男女。他们背对着他,都穿着金色锦衣,绣着精致的花纹,那工艺一定不是本地人。女人垂分肖髻,编得精致,戴着好看的珠宝;男人束着马尾,两侧鬓也很长。他们的腰侧都挂着锻着金丝的刀鞘,看着昂贵。
“这两个簪子,哪个好?我喜欢那个刻叶子的,但这个掂量着瓷实。”
“都买,都买。”
慕琬看了一眼柒姑娘,悄声对施无弃说:“施公子,看看人家。不给柒姑娘整一个?”
这时候,那对儿男女都侧过身来,让光透过照在银饰上。他们的脸型很相似,更像是兄妹。男人的手里还有几个物件,指头上还挂了耳配。
“这些也好,序妹戴什么都好。”
“你真没意思”姑娘皱起眉,转回身,“早知道不要你跟着我了。掌柜的,帮我把这根簪子包起来。”
她掏出荷包,男人攥着一手东西,手忙脚乱也要掏荷包。一边找一边说:
“你招呼都不打,留了封信,一声不吭就跑了,得亏你前脚跑了娘后脚进屋,喊我追你。你看我这不是帮你兜着,也没让你回去啊。你说你个女孩学人家闯什么江湖,多危险……”
慕琬嘀咕了一句,女的怎么了?
这话他妹妹八成听了一万次,像是生气了,接过包好的簪子就跑,留下当哥的在原地尴尬。他慌乱地悉数抖下手上的物件儿,转头给掌柜的说,这些全包起来。
黛鸾忽然反手抓住无弃的衣角。
“哥!我要那个,你给我买那个!”
“啥?”
慕琬噗嗤一声,他皱起眉。
“你笑什么?”
“我想到高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