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平时性子柔弱温和的人,一旦认准了某件事,要比那些性性格刚强的人更加倔,十头牛都拉不回,永福公主便是如此,嘉靖和蒋太后苦口婆心,好说歹说,依旧没办法改变她出家修行的想法,又不敢逼迫过急,最后只好口头答应了永福公主,先来个“拖”字诀,然后再从长计议。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朱厚熜郁闷地离开了寿康宫,他不能待太久,毕竟还有那么大一个烂摊子需要他收拾善后呢。
嘉靖离开寿康宫后,立即便前往文华殿,召集四名阁臣商量善后的事宜。
嘉靖好面子不假,但有些面子丢了是要认的,毕竟纸包不住火,遮遮掩掩只会欲盖弥彰,不过徒增笑料罢了,所以嘉靖与四名阁臣商量过后,干脆下了一封诏书,宣布永福公主的婚礼取消,并且简要地说明了取消婚礼的原因,以彰显天朝大国的气度和自信。
于是乎,一场盛大的婚礼便有疾而终了,各属国前来观礼的使臣倒也识趣,收了朝廷赏赐的丰厚礼物便各自打包准备走人了,反正他们万里迢迢跑来观礼的一个目的就是打秋风,只要好处没落下,管你大明公主是出嫁还是出家。
当然,各国的使臣走是暂时不能走的,因为现在京城九门还在戒严,锦衣卫几乎倾巢而出,四处缉拿白莲余孽呢,不仅锦衣卫,就连刑部和顺天府的捕快衙役均尽数出动了。
这也难怪,驸马竟然是白莲反贼,经常出入禁宫的道士也是白莲反贼,实在是耸人听闻,出了这种事,整座京城不里里外外清洗几遍都说不过去。
可以预见,很快将会有大把人人头落地了,也会有大把人因此而丢掉乌纱帽。
且说徐晋向蒋太后禀报完击毙“驸马”的事便离开了慈宁宫,所以永福公主“投水自尽”的事他并不知晓,当然,为了顾及帝皇家的面子,嘉靖是不会允许这种事传到外廷去。
徐晋领着三名娇妻出了皇宫,先送她们回府小聚了片刻,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六部,因为按照规矩而言,领兵出征的将帅回京后得到兵部报到,办理相关手续,交还调兵印信等。
本来,徐晋自己就是兵部的一把手,但是他前段时间坠海失踪,大家都以为他遇难了,经过廷议后追封他为靖国公,兼赠太保,而空出来的兵部尚书位置则由老相识伍文定接任了。
然而,伍文定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徐晋却死而复生回京了,如此一来,两人的情况便尴尬了。正所谓一个萝卜一个坑,如今伍文定坐了兵部尚书的坑,那徐晋就没坑埋,怎么办?总不能让伍文定滚蛋,把坑让回给徐晋?
或许有人会讲,严嵩不是倒台了吗?礼部右侍郎的职位空出来了。但是,礼部右侍郎只是礼部的三把手,能跟兵部一把手的职位相提并论吗?
从兵部尚书到礼部右侍郎等于降职了,徐晋是有功之臣,此次出海平叛险死还生,最后却降了职,实在说不过去,嘉靖也不会同意,而伍文定呢?他是通过正常廷推升任兵部尚书的,没有任何过错,无缘无故你能让他滚蛋,人家不要面子啊?朝廷办事也得讲规矩不成?
再扫一眼其他五部,一把手都是齐齐整整的,都察院一把手也不缺人,而除了内阁就没地方摆徐晋这尊大佛了,然而还是那句话,年龄是硬伤啊,才二十五岁的徐晋想入阁,还是先把颌下的胡子熬长了再说。
所以说,伍文定和徐晋此刻的处境颇为尴尬!
在兵部,原属于自己的办公室中,徐晋见到了老相识伍文定,后者倒是神色如常,在得知徐晋的来意后,伍文定公事公办,按照程序给徐晋办理了各项交接手续。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徐晋的东洋总督印信坠海时遗失了,丢印这种事可大可小,就明朝而言,由于丢印而丢官的例子并不鲜见,有些人甚至因此丢了脑袋,不过,徐晋丢印事出有因,并不是马夫大意造成的,倒也情有可愿。
幸而,伍文定为人清正,并没因为徐晋丢了总督印信而诘难他,只是如实登记在册了事。
办理完各项手续后,徐晋便站起来告辞道:“伍大人事务繁忙,本官便不打扰了。”
“徐大人且慢!”伍文定却站起来叫住了徐晋。
徐晋停住脚步,客气地道:“伍大人还有事?”
伍文定看着眼前这位举手投足均从容自若的年青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想当年大家在王守仁共同镇压宁王之乱时,自己乃吉安知府,王公手下的二号人物,而徐晋还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秀才。
但是,短七八年时间,这个微不足道的的小秀才便放射出让人炫目的华彩,不仅后来居上,而且年经轻轻便位居六部尚书,还晋了封国公,着实令人咋舌!
伍文定不得感叹王守仁看人眼光之准,当年他便断言此子会成为大明的栋梁之材,如今果然应验了,现在的徐晋乃大明不折不扣的栋梁,没有他,去年俺答围城时,大明的国祚恐怕就断绝了。
“徐大人,本官已经写好了奏本,请求皇上撤回你的国公封号,明日早朝之时便会当廷上书。”伍文定目光不偏不倚地直视着徐晋。
徐晋的反应竟然十分平静,微笑地拱了拱手道:“谢过伍大人提醒,本官明日上朝自会向皇上提出辞去国公的爵位。”
伍文定闻言不由心中一松,他本来还担心徐晋贪恋国公爵位,如此看来倒是自己小看他了,于是拱手回了一礼,端起茶杯示意送客。
徐晋转身施施然地行了出去,伍文定看了一眼他的背景,便坐下继续埋头工作了,丝毫也不担心自己此举会否得罪徐晋这个当朝红人。
正所谓人红是非多,伍文定不眼红徐晋,但他担心太“红”会毁了徐晋这根栋梁,所以决定给徐晋淋些冷水降温。正所谓烈火烹油,物极必反,占尽好处并不见得是件好事。
徐晋从兵部大院出来后便打算回家了,现在的他虽然挂着靖国公和太保的头衔,但都不是实职,真正的实职是兵部尚书,但现在已经被伍文定坐了,所以说办完手续交差后,徐晋连东洋总督都不是了,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富贵闲人,只有回家抱老婆孩子了。
不过,这也正合徐晋之意,自打二月份离京,到如今已经有七个月了,也该回家好好地陪陪妻儿了!
一想到家中的妻儿,徐晋便心里暖洋洋的,加快脚步往六部大院外行去,然而刚行到礼部的官署附近时,远远便见到一行人迎面走来,瞧那清一色的绯红官袍就知都是众部院的大佬们了。
果然近前一看,为首者竟然是现任内阁首辅金献民,还有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顾钦顺、吏部尚书方献夫、户部尚书秦金、刑部尚书胡世宁。
徐晋连忙迎了上前拱手为礼道:“徐晋见过诸位大人。”
金献民虽然是内阁首辅,群臣的领袖,但是徐晋还顶着国公的头衔呢,地位尊崇,所以只好连忙带头还礼。
“呵呵,今日幸得靖国公运筹帷幄,粉碎了白莲反贼的阴谋,并且舍身为饵,果断击毙李大义和陶仲文这两个白贼妖人,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靖国公爷真不愧是我大明之栋梁,百官之楷模啊!”吏部尚书方献夫捋着稀疏的胡须恭维道。
徐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剑眉,此人身为吏部尚书,六部之首,竟然如此不顾形象,当众拍自己马屁,要不是用心不良,就是个谄媚行事之人,所以不动声色地道:“方大人过誉了,本官只是侥幸罢了,都是托了皇上和太后之福。”
“靖国公过谦了!”方献夫捋须笑道。
金献民皱了皱眉,淡道:“徐大人今日之举过于孟浪了,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徐大人置自己的安危不顾,逞一时之勇,实属不该,此风断不可长。
另外,徐大人既然得知驸马便是白莲反贼,应该尽早下令抓捕的,而不是为了一网打尽而置皇上于危险之地,李大义此贼武功高强,倘若突然发难伤了皇上,尔虽百死而莫赎也!”
金献民这顿训斥不可谓不严厉,在场的官员都微微色变,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徐晋身上。
正当大家以为年少气盛,位高权高的徐大人会顶回去时,徐晋的表现却让他们大跌眼镜。
只见徐晋谦虚地道:“金大人所言是,本官的确考虑不周,行事鲁莽了,受教了!”
金献民本来已经铆足了劲,就等着徐晋反驳,然后借故狠狠地训斥徐晋一顿,一方面打击徐晋的威望,一方面树立自己作为首辅的权威,可惜徐晋根本不接招,金首辅顿时便像一拳打在了绵花上,无处着力。
金献民憋了一肚子话无处发挥,就好像拉屎拉到一半被打断了一般难受,最后只好转移话题道:“徐大人可是到兵部办事?”
徐晋点头微笑道:“正是。”
金献民点了点头便继续前行,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罗钦顺对着徐晋若有深意地点了点头,也举步行了开去,其他部院官员陆续跟上,簇拥着金首辅进了礼部大院
预想中的好戏并没有上演,吏部尚书方献夫不由大失所望,他眼珠一转,故意落后几步又折了回来,对着徐晋低声道:“徐大人可方便借步说话?”
徐晋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嘲讽,他两世为人,如何瞧不出方献夫那点小把戏,刚才在人前一口一句靖国公地称呼自己,现在却改口叫徐大人,前后不一,很明显是用心不良,表面恭维,实则是捧杀,这货不安好心啊!
徐晋跟着方献夫行到一边,不动声色地道:“方大人有何赐教?”
方献夫微笑道:“徐大人言重了,赐教不敢当,只是想提醒一下徐大人而已!”
“哦,方大人还请直言!”
方献夫往礼部的大门看了一眼,这才“义愤填膺”地低声道:“徐大人劳苦功高,战功赫赫,此次出海更是险死还生,被封为国公是理所当然的,但是……首辅大人对此颇有微词,已打算向皇上书收回你的国公爵位和太保官衔,徐大人要当心了!”
“此事当真?”徐晋皱眉道:“本官与首辅大人并无恩怨!”
方献夫嗤笑一声道:“徐大人与金首辅无恩怨不假,可是徐大人深受皇上宠信,在民间风评极好,风头已盖过了首辅大人,呵呵。”
方献夫呵呵两声,算是点到为止!
徐晋拱了拱手道:“谢过方大人提醒!”
“徐大人客气了,本官只是为徐大人鸣不平而已,本官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辞了!”方献夫说完便转身进了礼部的大门。
徐晋若有所思地看着礼部的大门,方献夫这种挑拔的手法虽然拙挘了些,但其未必就在说谎,自己确实风头太盛了,盖过了金献民这个首辅,他要领袖百官得就树立权威,打压自己再正常不过了,刚才借故训斥自己,目的不就是如此吗?
当然,换作是自己处于金献民这个位置,恐怕也会这样做,要不然老大不好当,队伍也不好带。倒是方献夫这家伙大大的坏,无非是想挑起自己和金献民之争,他好从混水摸鱼罢了。
入阁拜相几乎是所有为官者梦寐以求的,因为它代表文官的最高荣誉,很明显,方献夫想入阁!
只要金献民和徐晋斗起来,无论最后谁胜出,他这个吏部尚书都是获利者,金献民倒了,他有很大希望后补入阁,而徐晋斗败了,又等于挤走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可乐而不为呢?
所以说,表面损害你利益的人也有可能是君子,譬如兵部尚书伍文定,而表面为你着想的人也有可能是小人,譬如吏部尚书方献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