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暮色苍茫,一支队形散乱的行伍出现在弋阳县城东的官道上,三四百人的队伍拉得老长,显得稀稀落落的,士兵们都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精神萎靡不振,手中的长枪懒懒散散地拖拽着。
吴三八拄着拐杖站在马车旁,脸色铁青,已憋到嗓子眼的一句大骂最后化作了一声长叹,神情落幕而懊恼。想当初自己刚从南昌发兵,一路势如破竹地收服沿途的州县,是何等的威风八面,然而却在攻打铅山县时一败涂地,如今惶惶如丧家之犬。
话说昨天晚上吴三八中了徐晋的“请君入瓮”之计,骑兵和两千精锐损失殆尽,瞬时变成了无牙老虎。吴三八也深知大势已去,若再不跑恐怕小命不保,所以天还没亮就拔营起寨,丢下所有伤兵,带着还有战斗力的一千五百多名叛兵撤离铅山县。
然而,吴三八最初从南昌带出来的嫡系都在昨晚一战中死的死,降的降了,剩下的都是沿途收编的各州县衙役、民壮、流民和百姓,无论是战斗力和忠诚度均存在极大问题。之前有嫡系部队弹压着,这些“乌合之众”还算令行禁止,现在可就难了,所以一路上不少人开了小差,仅仅一天时间,竟然跑了六七成,眼下只剩四百人不到了,可谓悲催之极。
负责赶马车的士兵偷瞄了一眼神情落幕的吴三八,安慰道:“吴将军,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等回到南昌城,咱们一定能东山再起!”
吴三八不禁精神一震,对啊,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当初自己被孙遂那老匹夫抓住,关在牢中严刑拷问,本以为必死无疑,最后还不是活着出来了,如今只不过是吃了一场败仗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回去重整旗鼓再战便是。徐酸子,给老子等着,此仇不报,老子把名字倒转写!
“你叫什么名字?”吴三八目光落在赶车的士兵脸上,“和颜悦色”地问道。
士兵答道:“小的叫黄大松!”
“黄大松,你很不错,留在本将身边当亲兵,回头赏你个百户当当!”吴三八拍了拍士兵的肩头许诺道。
黄大松欢喜道:“谢谢吴将军,您请上车!”
吴三八在这名士兵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率着数百残兵进了弋阳县城。
进城后,吴三八安排了人守城门,然后带着三十亲卫直奔县衙,今晚他要住在这里。
话说当初吴三八攻破弋阳县城,弋阳县的县令、县丞、主薄都战死了,如今把主持县衙的是吴三八提拔的一名小吏。见吴三八到来,这名小吏立即安排人小心侍候着。
吴三八这一路奔逃,身心俱疲,吃完晚饭后早早便睡下了,很快就鼾声如雷。
吴三八做了个香、艳的梦,梦到当日城破之后,自己强干弋阳县令那名小妾时的情景,也是在这个房间,那小妾容貌正点,身材火、辣,让人回味无穷。吴三八在梦中压着那名小妾挞伐得正亢奋,结果本来貌美如花的小妾突然吐出腥红的舌头,双眼死鱼般凸了出来,七孔流血……
吴三八吓得一个激凌,瞬间在梦中惊醒。就在这时,忽见寒光一闪,吴三八只觉腹部一阵剧痛,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惨叫!
“是你,黄大松,你想干嘛,快来人啊……!”吴三八捂着腹的伤口,又惊又怒地盯着手执腰刀立在床边的亲兵黄大松。
黄大松倒提血淋淋的腰刀,目带恨意地冷笑道:“姓吴的,你也有今天了,还记不记得当初被你污辱之后,在这里上吊自杀的女人吗?”
“你到底是谁?”吴三八惊惧地道。
黄大松咬牙切齿地道:“那个女人是我妹妹,纳命来!”
随即,一声惨叫在房间内传了出来。
……
二月十四日,春光明媚,清澈的信江水悠悠西去,数场春雨过后,两岸已经是草色青青,远处一座茶山上,隐约可见采茶女忙碌的身影,清越的歌声遥遥传来。
这时,正有数艏船在信江中顺流而下,其中一艏船头上摆了一张小桌子,徐晋一袭秀才的玉色襕衫,坐在桌旁边喝茶,一边享受着春日和煦的春风和明媚的阳光。
王林儿等亲兵则手执腰刀,一丝不苟地在四周警戒,只有谢二剑那货叼着一根草,懒洋洋地坐在甲板上。谁让人家是通判大人的二舅子,有特权啊!
上午十时许,船终于在弋阳县城东的码头靠岸了,徐晋在众亲兵的护卫之下了船,先一步到达的诸将已经在此恭候着,两千人马就驻扎在弋阳县东门外。
徐晋在诸将的簇拥之下来到营地前,看着不远处紧锁的城门,问道:“余千户,你们商量好怎么攻城了吗?”
余林生和王铎等却露出了怪异之色!
徐晋皱了皱剑眉道:“有难度?”
余林生嘿笑道:“只要通判大人亲自出马,这弋阳县城可能不用强攻就能拿下了!”
徐晋微愕:“咋回事?”
余林生耸肩道:“之前我们向城头喊过话,城头的叛军提了条件,只要通判大人承诺赦免他们,他们马上开城投降,而且还出示了吴三八的人头。”
徐晋闻言一喜,连忙命令往城头上喊话。余林生亲自催马上前大喝:“城头上的守军听着,通判大人已经答应赦免尔等,立即打开城门投降!”
话音刚下,城头上便有几名叛兵探头出来查看,片刻之后又多了数人,这次不是叛兵,看打扮竟是一些读书人。
一名秀才打扮的年轻男子兴奋地道:“确是徐三元,刘百户,快命人打开城六投降!”
很快,城门便缓缓打开了,一行十数人快步迎出城来,竟然绝大部份都是读书人打扮,为首之人是一名气质儒雅的老者。
“子谦兄,一别半年,风采更胜往昔了!”一名书生越众而出,加快脚步迎了上来笑道。
徐晋不禁有点意外,脱口道:“少云兄!”
这名书生正是黄大灿,字少云,当初与徐晋一同过府试,又一同过了院试,藤王阁上两府书生比拼也有份参加,所以与徐晋的交情还算不错。
黄大灿表情既激动又点局促,徐晋当初和自己同时中的秀才,年龄还比自己小几岁,可人家现在是手握兵权的六品通判了,自己只能仰视。
这时,其他人也行到了徐晋的跟前,黄大灿连忙道:“子谦兄,这位乃咱们叠山书院的山长,这些都是咱们书院的教习和同窗!”
为首那名儒雅的老者微笑拱手道:“文某早闻徐三元之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位丰神俊朗的英姿少年郎。”
这位老者正是弋阳县叠山书院的山长,姓文名浩,字渺然。
徐晋连忙拱手还礼道:“山长谬赞了!”
徐晋与叠山书院众人寒暄了几句,目光最后落在两名叛兵打扮的男子身上,脸色一沉道:“你们俩何人?”
两名叛兵扑通的跪倒在地,脸带惧色地答道:“罪民刘铁锤,黄大松拜见通判大人,我等当初都是被胁逼从贼的,如今开城献降,希望通判大人能赦免我等。”
黄大松说完将一只包袱打开,露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赫然正是贼首吴三八。
“黄大松?”徐晋下意识地望向黄大灿。
黄大灿讪然地解释道:“子谦兄,大松是在下的本家族人,与在下乃同一辈,之前在县衙当差,吴三八攻破弋阳县时城被逼从贼。”
原来这个黄大松曾在弋阳县衙中当差的,其妹嫁给了弋阳县令当小妾。当初吴三八攻破弋阳县后为泄恨,将县令的家眷男丁全部杀光,而女性则分给士兵侵害,他自己也强占了县令的一名小妾,谁知这如小妾十分贞烈,随后就上吊而死了。
这名小妾正是黄大松的妹妹,而黄大松本人却被吴三八编进队伍中,一直伺机报仇,昨晚终于找到机会把吴三八给做掉了,并劝说叛兵百户刘铁锤献城投降。
刘铁锤见吴三八都死了,只能同意投降,不过要求保证能得到赦免,所以黄大松便找到在叠山书院上学的族弟黄大灿,希望能通过书院山长来跟徐晋沟通谈判。
徐晋弄清了来龙去脉后,立即派兵进城接手了城防,城中的叛兵也规矩地交出兵器投降。
于是,徐通判不费一兵一卒便光复了弋阳县,并诛杀了贼首吴三八,可谓是皆大欢喜。
接下来,徐晋在弋阳县停留了一日,任命叠山书院山长文浩暂代知县管理弋阳县,翌日便率军继续西进,前往贵溪县。
这个时候,南赣巡抚王守仁率军“十六万”发兵南昌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所以徐晋带着两千人马,很轻松便收复了沿途州县,就跟当初吴三八那样势如破竹。
大明正德十四年二月二十日,徐晋率军来到距离南昌城不足百里的进贤县,只花了半天时间便攻入城中,随后肃清了城中的叛兵残余。
当日下午,徐晋派出去南昌打听消息的斥候便回来禀报,南昌城竟然已经被王守仁攻破了,留守南昌的宜春王朱拱条也被活捉。
徐晋不禁暗暗咋舌,这速度也太快了,统共才三天时间,王守仁竟然就把南昌这种大城给攻破了,果然盛名之下无弱者。当然,也有部分是南昌城防守力量空虚的原因!
……
二月二十一日下午,徐晋率军赶到南昌外,不过却被王守仁的麾下拦在了城外。
徐晋在南昌城中等了近个时辰,城中才派了个人出来迎接,赫然正是费采。
“让子谦久等了,南昌城昨天刚才攻陷,王巡抚正忙得抽不开身,所以特意派我出来迎接子谦!”费采一见面便歉然地道。
徐晋可不敢“奢望”堂堂巡抚大人会出城迎接自己,微笑道:“无妨,采叔,现在南昌城中情况如何?”
“城中的叛兵已经基本肃清,现在正忙着抓捕宁王逆贼的共犯!”
费采看着虽然风尘仆仆,不过却是神采飞扬,显然心情极为不错。这次王守仁没有发兵去救正被叛军围攻的安庆,而是攻打宁王的老巢南昌,显然是采纳了费采《上王公伯安议擒宁书》中的策略,而且如今轻易攻下了南昌城,这足以证明费采策略的正确性。
所以说,以后王守仁若平定叛擒拿了宁王,必然少不了费采的功劳,到时再让王守仁天子面前求情,替妻儿脱罪应该十拿九稳。
徐晋吩咐了余林生率队伍在城外扎营,然后只带着王林儿等亲兵跟费采进城。
这是徐晋第二次踏入南昌城了,与上次来考院试的如履薄冰不同,这次却是轻松之极,因为已经没有宁王府这个威胁了。
南昌城中的血腥味似乎还没有散尽,随处可见到战斗过的痕迹,不时可看到全副武装的士兵押着长串哭哭啼啼的犯人经过,男女老幼皆有之,妇孺们哭声悲彻,这些都是依附宁王造反的犯官家属。
很明显,南昌城的大清洗开始了,受诛连的恐怕数以万计,男人要么被杀头,要么被流放,女人要么贬为贱藉世代为奴,要么没入教坊司世代为娼。总之都没好下场,政治从来都是残酷的,无所谓对错,也不相信眼泪!
徐晋跟着费采来到南昌城北的巡抚衙门外。看着那熟悉的金漆牌匾,谢二剑、王林儿等亲兵均红了眼。当日他们就是在这里拼死血战,护着巡抚大人冲出南昌城的,近半弟兄都倒在这里,如今只剩下他们十一人了。
徐晋也不禁暗叹一口气,去年参加院试时他就住在眼前这座巡抚衙门中,正是由于孙遂的庇护,自己才能顺利考中秀才,又安全离开了南昌城。
如今巡抚衙门犹在,而孙遂却不在了,提学大宗师许逵也不在了,南昌知府宋以方也不在了,短短数月,物是人非,令人唏嘘!
“子谦,我们进去,巡抚大人在里面等着呢!”费采轻道。
徐晋收拾了情绪,跟着费采举步行了进去,此巡抚非彼巡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