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晋写完搁笔,抬头一看,发现其他人都基本写完了,而对面的南昌府案首袁城早已搁笔,正抻长脖子审视徐晋的那幅字,神色显得十分凝重。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徐晋在书法一道浸润了几十年,笔力是摆在那的事实,尽管没有使用最擅长的正楷,但临摹唐寅的字也有七八分神蕴,那微微倾侧的字体飘逸如行运流水,让人赏心悦目。
徐晋瞄了一眼袁城那幅字,顿时心中有数了。
袁城使用的是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这种字体是一种个性极为强烈的字体,运笔灵动快捷,笔迹瘦劲,十分难驾驭。就徐晋老辣的眼光来看,袁城的瘦金体火候还差的远,只是徒有其形,笔锋只有瘦,没有劲!
所以,只要几名评判不是眼睛瞎掉,这一局自己赢定了。
此时,双方五人都已经完成搁笔,十幅作品呈两两并排摆放,等候五位评断打分。
“下官先来。”南昌府同知柯正率先站起来踱到案前,先是仔细看了徐晋和袁城的作品,然后提笔在袁城那幅字的留白处写了个:中。
袁城顿时面色微沉,不过当见到柯正在徐晋那幅字的留白处同样写了个“中”字,面色顿时放松下来。
徐晋不禁皱了皱眉,只要有点水平的都能看得出自己的字胜过袁城,偏偏这个柯正评了相同的等级,很明显屁股坐歪了,故意压自己的得分,真是特么的!
徐晋虽然恼火,却也无可奈何,这种评分都是主观判断,柯正评相同的得分,你实在没办法指责他,除非二人水平相差确实太远。
柯正一路评过去,结果五对竟然有三对得分打平,另外,豫章书院的院首李浙评分高于信江书院的王大灿,而南昌府最后一名书生的书法评分也高于费懋贤。
广信府这边的考生都面露愠色,柯正很明显偏帮南昌府,只要是广信府这边水平略高,柯正便给双方相同的评分,而只要是南昌府那边水平略高的,他就如实评分,真特么的操蛋!
柯正评完后,第二位评判出场了,正是监察御史刘忠,这位评分倒是公正,徐晋的书法得了“中上”,而袁城的得了“中”,所以徐晋暂时领先了一分。
紧接着轮到已致仕的都御史李士实,他行到案前,先是深深地看了徐晋一眼,这才开始看字。
徐晋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李士实古怪的眼神让他有点不明所以。
李士实看了一遍徐晋和袁城的字,淡笑道:“年纪轻轻倒是会取巧,不过你的笔力确实胜于袁城,老夫给你中上!”
李士实说完提笔在徐晋那幅字写了“中上”,又给袁城评了“中”,于是徐晋便领先两分了。
袁城的脸色顿时灰了,刚才监察御史给他“中”的评分,他还不服气,此时李士实也这般评,他不服气也不行了。
三名评判评完,本该轮到唐伯虎了,可是这家伙自斟自饮,仿佛根本不关他事一般,连宁王世子催促了他两次也置若罔闻,气得朱大哥又想命士卫把他叉出去。
许逵也懒得与这醉疯子计较,主动站起来行到案前,稍微扫了一下,以他的眼力自然一下子就能分出徐晋的书法水平高于袁城,不过他却提笔给了袁城“中”,而给了徐晋“中下”的评分,并且板着教训道:“徐子谦,你的书法虽胜于袁城,但你刻意使用唐子畏的诗和笔法,有投机取巧之嫌,所以本官给你评中下,以示惩戒!”
徐晋有种日了狗的感觉,却也无可奈何,费师果然说得不错,许逵此人刚直敢言,眼睛揉不得沙子,只是过刚易折,这家伙估计以后在官场混得不持久。
徐晋心中不爽,袁城却是暗松了口气,因为现在两人的比分是徐晋领先一分,所以还有打平手的希望,就看唐伯虎最后这一票投给谁了。
许逵评完,唐伯虎这才提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行出来,不过这家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从另边的费懋贤开始评。
“不行,楷体过于钝厚。中下。”
“不行,这狂草徒有其形,没有狂,只有草,软绵绵的诗词,偏要学人家用狂草写。中下!”
“这个也不行,回去再练几年。中下!”
唐伯虎提着酒壶一边对着壶嘴吮啜,一边大笔连挥,竟然一路过来都评了“中下”,让所有人都满头黑线。
这时唐伯虎终于提着酒壶来到徐晋和袁城的案前,先是眯着醉眼看了袁城的书法,那稀薄的双眉一挑,骂道:“这写的是何物?瘦而无劲,简直糟蹋了瘦金体。中下!”
袁城脸色涨得通红,看他那羞怒的样子,恐怕都想夺过酒壶砸在唐伯虎的脸上了。
唐伯虎又对着壶嘴吮了一口,目光这才落在徐晋那幅字上,眼睛蓦地大睁,不停地摇头道:“这字……不行啊!”
徐晋不禁眼眉跳了一下,却听这老票客又续道:“这字……也就及得上本人三分,但给中等还是勉强可以的。”说完提笔在留白处写下“中”字。
一锤定音,徐晋以两分的优势胜出,袁城顿时脸都黑了。
不过,最后总结果出来,却是广信府这边输了,因为广信府这边只有徐晋和卫阳胜了对手,费懋贤、蒋方捷和王大灿均惜败于对手。
南昌府这边考生齐声欢呼,比斗结果传到四层,更是爆发出如雷般的欢呼声,广信府这边的考生均垂头丧气。
“看来书法方面,还是我们南昌府的才子更胜一筹啊!”宁王世子有些得意地道:“不过没关系,本世子听说广信府的徐晋徐案首擅长诗词,不出手则矣,出手必是传世精品,估计下一场诗词能助广信府挽回一城。”
一名南昌府的考生耸肩道:“世子殿下,就怕到时我们南昌府再下一城啊!”
南昌府一众考生均哄笑起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广信府一众考生面露怒色,费懋中上一步,大声道:“废话少说,下一轮诗词,规矩我们来定。”
李浙淡道:“有何不可,客随主便,尽管划下道来,我们南昌府诸才俊均接着。”
费懋中大声道:“好,那我们便请大宗师出题作诗词,两府各推三首佳作,由五位评判评出名次,居首者为胜!”
李浙点头道:“那便如你所言,请大宗师出题。”
现在南昌府先胜一局,所以李浙十分谈定,即使诗词这一局输了,也只是打平手而已,而加赛一场丹青李浙也不怕,因为恰好本府的考生中有一名擅长丹青的高手,水平堪比国手。
许逵捋着长须沉吟了片刻道:“怀古必登高,登高必咏怀。藤王阁楼高百尺,俯瞰大江滔滔,那诸位便以登高咏怀为题切,写一首咏怀诗词。”
许逵这题目倒是出得应景,一众考生点头称善,开始埋首打腹稿,有人则走到栏杆外俯瞰赣江酝酿情绪,寻找灵感。
徐晋顺步踱到外面的露台,伸手扶住栏杆,看着下面滔滔北去的赣江,脑海中飞快地搜索,这一局许胜不许败,必须以一首绝对优势的诗词一锤定音。
王翘翠一对会说话般的眸子在两府书生身上逡巡了一会,忽然掩着住低笑道:“玉雪姐姐,你说这次哪个府的书生会取胜?”
萧玉雪谈道:“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那知道!”
王翠翘讨了个没趣,微扁了扁嘴儿,转过头来,目光正好落在凭栏远眺的徐晋身上,顿时启齿一笑,这小书生真是有趣,明明年纪比自己还要小,却是一脸的老成持重。
就在此时,一阵低沉雄厚的歌声突兀地响起:滚滚赣江北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王翠翘愕了一下,紧接着倏的坐直了腰,瞪大双眼惊讶地盯着徐晋,因为那雄厚低沉的调子正是出自这名小书生之口。
不止是王翠翘,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徐晋。
徐晋仿佛毫无所觉,继续唱下去,而且声音越来越响亮: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徐晋的唱功虽然不是很好,但那低沉雄厚的曲调,再配上这首气势磅礴《临江仙》,其感染力无疑是爆炸性的。
徐晋一曲唱罢,整个藤王阁五层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那种呛桑、豪迈、磅礴震撼住了。
萧玉雪和王翠翘呆呆地看着徐晋的背影,久久不能自已,她们都是精通音律的高手,对这种古怪的调子却是闻所未闻,此刻,仿佛看到一扇大门在徐徐打开,原来……歌曲还有这样一种唱法?
相比于萧王二女对曲调的深刻,在场的文人更多却是被词的本身震撼了,没办法,由大才子杨慎写的这首《临江仙》实在太牛逼了,其豪迈沧桑的情怀,自古至今没有人能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