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冬十月二十二,辰时三刻。
蓬莱宫西北方,翰林官署东边,有座方形高地。无数民夫工匠,无数车载马驮,正在建麟德殿。面积五千平米,等到建成以后,作大唐国宴厅。皇帝举办宴会,都会在此进行,就是娱乐场所。
建筑队总工程师,司稼寺卿梁孝仁,也是个厉害人物。整个蓬莱皇宫,包括东都洛阳,都是他负责的。所谓的司稼寺,之前是司农寺,主管粮食储存。用后世的话说,国家粮食储备局。
工地鱼龙混杂,禁军层层监督,现场维护秩序。武康每天上午,都会抽出时间,专门巡视这里。然而今天巡查,显得有些敷衍,只呆了两刻钟,便去找梁孝仁。
两人简单交流,给他留下封信,匆匆离开工地。信里是退婚书,醴泉县驿馆中,女刺客留下的。她父亲赵持满,凉州都督府长史,被长孙无忌牵连,斩首在长安西市。
赵持满出事前,与梁家有婚约,流程已经走完,就差最后迎娶。所以按照法律,赵娘子是梁家人,赵家人的罪名,不会牵连到她。然而现实无情,牵涉谋反大罪,谁都避之不及。
梁家也不例外,赵家出事后,单方面退亲。然而法律规定,双方互退婚书,婚事才算结束。若赵娘子坚持,他梁家必须娶,否则就是违法。可这个小娘皮,仇恨蒙蔽双眼,金龟婿不要了。
武康不想动她,新城前夫长孙诠,是她的舅祖父。因为这层关系,看新城的面子,两次刺杀被擒,都放她离开了。甚至给了钱财,苦口婆心的劝,让她重新生活。
然而没有卵用,小娘子很倔强,一条道走到黑。拿着袖珍铁弩,还有十片金叶,离开醴泉驿站。估计这个傻子,真会苦练射击,然后再次刺杀。武康无心理会,带着婺营亲卫,火速赶回长安。
昨天申时三刻,回到了修真坊,又被当头棒喝。吃过晚饭后,与媳妇缠绵,得到坏消息:皇后的心腹,太监李德官,连登门三天。得知他没回来,就会魂不守舍,急的愁眉苦脸,然痛哭流涕。
必有大事发生,武康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宫门已经关闭,宵禁马上来临,只能呆在家中。所以再次失眠,不祥预感更甚,媚娘如此着急,肯定不是好事。
今天早早进宫,草草处理公务,信交给梁孝仁,马上去蓬莱殿。走到教坊附近,远远看到德官,正向这边跑来,火烧屁股似的。武康摆摆手,两队羽林卫,左右离开他。
德官气喘吁吁,汗水打湿头发,拉着武康就跑。话语带哭腔,断断续续的:“武将军不好了,上官仪在紫宸殿,起草废后诏书。皇后已经去了,将军您快点啊,马上来不及了...”
说到这呜呜哭,几乎泣不成声,声音异常难听。武康如遭雷击,双腿犹如灌铅,不能移动分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虽有心理准备,事到临头时,仍心惊胆战。
所谓的诏书,是皇帝对天下,发布的告示。西台请示拟定,西台侍郎上官仪,合法的拟诏人。皇帝同意之后,会下发到西台,西台转给东台。东台开始审核,如果不能通过,则会封驳诏书。
仍由西台重拟,再向皇帝请旨,再交东台审核。如此循环往复,直到诏书合理。可是废武诏书,武康万分笃定,东台必然核准。因为东台长官,是左相窦德玄,标准的关陇门阀。
他们核准之后,下发中台执行,诏书正式生效。所谓的中台,就是尚书省,六部归其管辖。左肃机郑钦泰,司刑司列司戎,三部的太常伯,都是倒武骨干。
不用想也知道,诏书到了中台,必然火速执行。到时可怜的媚娘,拎包入住冷宫,我拎包住牢房。那些政敌们,随便罗织罪名,就能砍我脑袋。
所以综上所述,只要废武诏书,下发东西两台,就会回天乏术。唯一的救命点,李九留中不发,可惜不大可能。因为此次废后,那个杀千刀的,就是主谋之一。
面对杀身大祸,人们表现各异,有的惊慌失措,有的泰然自若。武康属于后者,之前吓的落泪,然而事到临头,变的出奇冷静。七年尸山血海,不能保持冷静,早就马革裹尸。
拉住李德官,不急不缓道:“圣人重感情,皇后的哭诉,会拖延时间。所以不要着急,只有知道症结,才能对症下药。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要事无巨细。”
故意放慢脚步,装出天塌不惊,给他喘息之机。德官浸淫宫廷,也有颗大心脏,受武康的感染,很快镇定下来。极力压抑惊慌,几乎不假思索,陈述最近情况。
武康去昭陵后,媚娘出了问题,身体状况堪忧。太医再次诊断,还是有些低烧,连着吃几天药,没有半点效果。她还经常犯困,不管睡眠多久,都会哈欠连连。
情绪起伏不定,本来风平浪静,因为鸡毛蒜皮,突然大发雷霆。德官小心翼翼,说整个蓬莱殿,最近半个多月,那些宫人宦官,全部战战兢兢。就连他和八两,也会莫名挨骂,甚至受到体罚。
还有更可疑的,皇后入厕次数,变的愈发频繁。昨天半个时辰,竟然入厕五次,只能多加马桶。每天起床时,出现恶心干呕,最多半刻钟,便恢复正常。
用膳变的挑剔,最近三四天,口味变换无常。譬如早餐吃粟,中餐又想吃米,几乎无章可循,饭量也在减少。宫里没了榛果,突然特别想吃,竟派贴身宫婢,跑到两市采购。
听完德官诉说,武康快速总结:有低烧睡眠好,情绪喜怒无常,早晨恶心干呕。轻微尿频,食欲不振,饮食挑剔。我的老天爷,不会是那个,可那不科学!
突然愣在原地,目中闪过窃喜,貌似很有可能,我亲身经历过。小腿开始颤抖,双手握成拳头,盯着李德官说:“我们加快脚步,你长话短说,捡有用的说。”
德官闻言又哭,接下来的描述,武康头皮发麻。媚娘身体不适,李九的冷暴力,贺兰氏的挑衅,让她心态崩盘。她竟然以为,身体的异常,是被人厌胜,是贺兰咒她。
所以心惊胆战,数次派李德官,找武康问对策。武康不在长安,她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了。就在三天之前,秘密请郭行真,就是那老骗子,施行厌胜之术,意图抵御诅咒。
武康差点气哭,我的傻姐姐,为啥不听话。当初怎么说的,郭行真有问题,不要与他纠葛。让你谨言慎行,老实待在寝宫,你却当耳边风。瞧瞧你干了啥,厌胜是禁忌术,怎能明知故犯?
当初废王皇后,李九给的借口,就是宫廷厌胜。老骗子郭行真,是安排的陷阱,等着你犯错误。你还真是实诚,一头扎了进去,增加游戏难度。武康哭笑不得,向来精明的媚娘,也成了猪队友。
剧本继续进行,昨天午时两刻,大太监王伏胜,举报给了李九。有了废后借口,李九顺水推舟,今天小朝过后,秘密召见上官仪。紫宸殿御书房,假装气急攻心,煞有介事抱怨:武氏行厌胜,岂有此理啊!
上官仪配合,义正辞严道:皇后纵情任性,忘行禁忌之术,扰乱后宫祥和。为后私德有亏,百姓不能心服,怎能母仪天下?为了天下大计,为了国泰民安,臣请废黜武氏。甄选贤德之人,统率天家后宫。
李九深以为然,果断借坡下驴,命令上官宰相,起草废武诏书。可惜很不凑巧,书房保洁宫人,是武家的间谍。徐娟跑去告密,媚娘差点吓死,马上去紫宸殿,诉说自己的委屈。
武康望着宫墙,依旧泰然自若,吩咐李德官:“感谢你的提醒,我已心中有数,自然妥善处理。你回蓬莱殿,召集所有人,清洁每个角落,恭候皇后回宫。”
德官欲言又止,见他言辞凿凿,只能应诺离开。武康沿着围墙,快步去紫宸殿,心中思绪万千。首先诅咒李九,腹黑的混蛋,用卑劣手段,算计自己妻子。虽然我也混蛋,却永远不可能,伤害我的家人。
其次战意浓浓,这场政治风暴,酝酿了大半年,终于如期爆发。万丈悬崖之上,架着根独木桥,如果安全过桥,就是康庄大道;如果坠落悬崖,铁定尸骨无存。
不过幸运的是,李淳风的“新”字,被我成功勘破。有这个杀手锏,解决这场危机,至少七成把握。薛氏倒武集团,任你如何强大,在杀手锏面前,都会土崩瓦解。
走进宫墙之内,步入紫宸殿门,嘴角扯出冷笑。凌乱脚步响起,大殿左右两侧,涌出羽林禁军。潮水般过来,将他包围住,崔校尉为首,脸色不自然:“圣人命令,禁止入内,将军留步。”
武康面沉似水,盯着中年校尉,正想开口训斥,后面又有骚动。羽林左右分开,走来个老家伙,正是契苾何力。他先拱手行礼,然后和颜悦色:“武将军请回,圣人有事在身,不许我们打扰。”
果然有预谋,武康淡淡道:“龙朔三年二月,将军上疏朝廷。原燕然都护府,迁徙回纥治下,更名瀚海都护府。铁勒彻底内附,漠北安定到如今。因为这份功劳,你长子契苾明,升任奉辇大夫。”
所谓奉辇大夫,是奉辇局长官,官级从五品上。隶属中御六局,管理帝后皇辇,就是司机头目。契苾何力沉默,黝黑的老脸上,渐渐有了尴尬。迁燕然都护府,受了他的提点,所以立下大功。
意思不言而喻,当初受我的恩,现在要还人情。武康盯着他,不紧不慢道:“北衙左羽林军,我检校大将军,是你顶头上司。如果圣人怪罪,本将自会承担,你能高枕无忧。”
语气陡然转冷,皮笑肉不笑:“俗话说的好,欺老莫欺少,欺人心不明。如果没记错,将军五十有余,我却三十不到。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请契苾将军三思。”
意思也很明显,今日放我过去,既还往日恩情,又得新的人情。你五十多了,还能活几年,得罪少壮高官,对你家族不利。契苾何力苦笑,沉吟片刻说:“我卖这个人情,祝武将军好运。”
羽林军让开路,武康呵呵两声,大步流星离开。这是个老狐狸,很会做买卖的,私自放人进去,李九不会怪罪。如果武家败了,对他毫无影响;如果武家胜了,会欠他的人情,所以稳赚不赔。
武康入紫宸殿,直奔御书房,宫人不敢拦。御书房门外,媚娘正哭泣,诉说着委屈。往日相濡以沫,十年琴瑟和鸣,妾身兢兢业业,辅助陛下成长。如今陛下亲政,却又另觅新欢,我这心里苦啊...犹如杜鹃啼血,可惜没有卵用,李九都不回应。在权利面前,亲情算个毛,不要纠结了。武康深呼吸,提高嗓门喊:“臣武康求见,有要事汇报,求陛下接见。”
声音比较洪亮,短暂的沉默后,媚娘哭的更凶。突然房门砰砰,被东西砸到了,李九也暴走了,扯着嗓门咆哮:“谁放你进来的,是契苾何力吗,那就滚进来。”
武康推门进去,瞅瞅门口砚台,好像是翡翠的。暗骂李九败家,正要拱手行礼,迎来劈头盖脸。送上门的出气筒,某人不会客气,指着他质问:“若为女兄求情,那就不用说了,马上给我滚。”
好大的火啊,目眦尽裂的,想吓唬谁啊。武康低眉顺眼,先把礼数走完,然后义正辞严:“皇后虐待子女,迫害皇家血脉,实难母仪天下。海内所不与,请陛下废之。”
如同重磅炸弹,哭声戛然而止,媚娘不可置信。李九也懵逼了,很快露出鄙夷,你会弹劾皇后,当我是傻子吗。猛的拍桌子,阴阳怪气说:“害皇家血脉啊,那你倒是说说,她害了谁呀?”
武康暗松口气,只要让我开口,就是有了胜算。扭头看媚娘,义正辞严道:“皇后所害的,不是诸位亲王,不是两位公主。而是她肚里的,皇子或皇女。”
又是重磅炸弹,媚娘瞠目结舌,下意识捂小腹。李九陡然起身,看向她的小腹,再次暴跳如雷。手指武康,直接爆粗:“该死的田舍奴,休要胡言乱语。从她来月事,没临幸过她,怎会有身孕?”
武康赶紧回话:“阿姊无意透露,月事前两天,陛下临幸了。也正是那次,结下了珠胎。因为只有两天,不会影响月事,所以造成错觉。臣记得很清楚,发妻怀长女时,也是这种情况。”
说起来都是泪,本来是安全期,所以非常放肆。结果闹闹来了,媳妇才十五岁,生育真的危险,肠子差点悔青。其实也怪他,所谓安全期,只是几率小,不是绝对安全。
李九的脸色,愤怒变惊愕,死死盯着他。武康趁热打铁,继续忽悠着:“皇后身体不适,诸如低热嗜睡,心情喜怒无常。睡醒短暂干呕,伴随尿频现象,没食欲且挑剔。种种迹象表情,已然珠胎暗结,臣以头颅担保。”
果断抬头,加快语速:“按时间推算,仅有二十天,可能没喜脉。臣有办法鉴定,找来些许小麦,再用尿液浸泡。等三五天后,若小麦发芽,就是有身孕。为证明不假,多找些宫人,共同来验证。”
书房静的可怕,媚娘左手捂腹,右手捂嘴抽泣。李九没了怒气,渐渐升起愧色,眼珠变的通红。不知什么时候,咆哮着喊“来人”,指着宫人呶呶:“去奉常寺太医署,传两位太医令,再去秘阁局,传秘阁郎中。”
宫人小跑离开,李九颓然入座,望着门口发呆。武康小心翼翼,悄悄搬把椅子,来到媚娘身边。媚娘没有入座,眼中带着疑惑,以及无尽的紧张。收到爱弟眼神,小心翼翼坐下,继续捂嘴抽泣。
武康回到原处,眼观鼻鼻观心,等待太医过来。根据中医常识,妇人怀孕四周,才会出现喜脉。现在才二十天,估计号不出来,不过不要担心,麦子检查怀孕,不是信口胡说。
公元前一千年,古代的埃及人,就用此法测试。说起来很搞笑,后世是个屌丝,女朋友很遥远。听信室友鬼话,屌丝手里没钱,若想找到女友,只能变为暖男。
如何变为暖男,了解女性生理,就是最快途径。所以非常搞笑,阅读相关书籍,快成妇科大夫了,还是没有女友。哪知此时此刻,派上了大用场。所以综上所述,多读书是好事,艺不压身嘛。
时间分秒过去,秘阁郎中李淳风,首先来到书房。看着眼前情形,很快心知肚明,余光扫视武康,微不可察摇头。李九坐直身子,阻止淳风见礼,淡淡的说句:“卿为皇后号脉,不必悬丝诊脉。”
媚娘挽起袖子,表情十分紧张,裙摆轻微晃动,估计在颤抖。淳风温言安慰,示意她别紧张,开始切脉感受。
武康盯着淳风,心里七上八下,早已汗流浃背。刚才说的一切,都是凭空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不会扭转乾坤。
淳风陡然睁眼,满是不可思议,再次凝神感受,渐渐露出笑容。捋着胡子起身,再向李九行礼,摇头晃脑的说:“臣恭喜陛下,皇后已有身孕,皇家再添血脉。”
真正的重磅炸弹,媚娘哇的哭了,额头抵着胳膊,趴在桌上抽泣。李九如遭雷击,脸色变的煞白,嘴唇开始哆嗦。眼眶越来越红,看着皇后哭泣,不禁滑出泪水。
李淳风有些懵,突然倒吸冷气,余光扫视武康。原来那个“新”字,代表新的生命,皇后怀的新子,就是武家救星。眼中闪过诡异,老神在在开口:“皇后切莫悲伤,会对胎儿不好。”
李九听到这话,泪水落的更快,呼吸开始粗重。武康也想哭,老神棍李淳风,我爱死你了。您给的神助攻,我不会辜负的,我会充分利用,弄死所有政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