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元年(公元661年),秋八月十四,辰时六刻。
三路大军班师,进入河套平原,一路向西回程。等进入关内道,开始削减府兵,玩剥洋葱游戏。比如说到云州,云州府诸卫士,拿好随身物品,按照秩序下车。
行军长史武康,召集折冲都尉,左右果毅都督,折冲别将长史,以及兵曹参军。召开碰头会议,颁发三份资料:死亡名单,负伤名单,军备资料。
首先死亡名单,记录死亡情况,举例来说明:卫士张三,天山战役,为国捐躯;卫士李四,浑部战役,伤口化脓,病逝军中;卫士王二,偷袍泽财物,且拒不归还,因违反军法,被明正典刑。
然后负伤名单,列出所有伤员,哪场战斗负伤,轻伤还是重伤。最后装备资料,包括武器损耗,铠甲毁坏程度,记录非常详细。资料一式两份,折冲府诸官员,在确定无误后,分别签上姓名。
完成繁琐手续,经过仁贵批准,卫士可以离队。他们回去以后,把盔甲和兵器,驮马毛驴工具,上缴折冲府库。然后各回各家,投入秋收工作,等待下次出征。此次讨伐铁勒,捞的盆满钵满,都能过个好年。
九月初九重阳,回到东都洛阳,各回兵部复命。卢山总管薛仁贵,降水总管孙仁师,铁勒副将刘审礼,负责城门献俘,上缴众战利品,归还兵部装备,备案出征公文。
每次出征之前,朝廷颁布敕书,兵部尚书接旨。出具调兵手续,将军拿到公文,才能领取装备,才能调动府兵。班师回朝之后,首先要去兵部,交还各种装备。
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使节黄钺,镶黄金的巨斧。此为宫廷礼器,只有皇帝能用,借给出征将领,表示代君攻伐。可以代行军法,包括斩杀将军,处斩抗令官员,类似尚方宝剑。
当初坑杀战俘,武康必须接令,倘若真的闹翻,黄钺可以杀头。仁泰出征未归,黄钺已经带回,武康来到兵部,先去库部拜访。会面库部郎中,交还烫手黄钺。
所谓的库部,是兵部的机构,共有四个机构:兵部和职方,驾部和库部。交还神器之后,再去驾部拜访,会面驾部郎中。因为将军亲卫,战马由驾部提供,所以必须归还。
另外按照规定,正三品的官员,分配五匹驮马,用来拉车驮运。之前懒得领取,因为媳妇不爱坐车,现在闺女长大,必须领走驮马。以后买些马车,方便妻女出行。
再找职方郎中,归还行军地图。这也是违禁品,私人拥有地图,是要掉脑袋的。最后找兵部郎中,上缴斩获数据,我军伤亡资料,辎重损耗文书,以及勋功文书。
所谓勋功文书,记录将士战功,用以评定勋官。唐朝的勋级,也就是军功,共有十二转。武康勋官柱国,是第十一转,从二品待遇。十二转上柱国,最高的勋官,正二品待遇。
如果普通卫士,战场上立大功,被朝廷授勋官,就是人生巅峰。最低勋官武骑尉,享受从七品待遇,俸禄等同县令。年收入三十贯,还有百亩官田,终身吃喝不愁。
所以唐初府兵,喜欢战场厮杀,可以博得功名。平头老百姓,大多不识字,战场上杀敌,如果你够威猛,就能发家致富。某种程度上说,唐初的勋官制度,提高军队战斗力。
逛完尚书省兵部,完成全部交接,武康骑马回家。终于能见妻女,心情异常兴奋。不能肋生双翅,不能策马狂奔,那是犯法行为。好在斗骢够快,不到两刻钟,回到道政坊,站在家门外。
缰绳丢给平郎,正要抬手敲门,角门打开缝隙。钱顺探出脑袋,兴奋转瞬即逝,打开角门行礼,脸色颇为怪异:“大佬回来啦,赶紧进屋,夫人们等急了。”
武康有些纳闷,为何强颜欢笑,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放在心上,迈步走进家门,客厅冲出人影,是宝贝闺女闹闹。紧走几步抱怀里,转几圈哈哈笑:“我的心肝宝贝,可把我想死了。宝贝小声说,想不想阿爹?”
闹闹泫然欲泣,重重的点下头,竟然放声大哭,嘴里含糊不清:“坏人要抓你,阿爹不要走,别和他们走。我想打跑坏人,阿母却不允许,顺叔不敢动手。”
感觉莫名其妙,武康呵呵笑道:“闹闹放心,阿爹刚回来,肯定不会走。家里若有坏人,我来打他屁屁。不要哭鼻子啦,精致小脸蛋,会被哭丑的。”
闹闹哭的更凶,紧紧抓住领子,眼泪鼻涕直流,说啥都哄不住。不到两分钟,小晴出客厅,眼角也噙泪。她焦急跑来,嘴唇微张,欲言又止,眼泪簌簌。
武康嘴角抽搐,抹去她的泪水,温言软语安慰:“我平安归来,也没有受伤,应该高兴啊。不要再哭了,帮我哄女儿,这丫头怎么了?坏人是哪个,敢来咱家撒野,好大的狗胆呀。”
小晴缓缓摇头,冲进夫君怀里,竟然哭出声音。武康觉察异常,不该如此激动,家里肯定有事。将她揽进怀里,轻抚肩膀安慰,抬头望向人群,不禁瞠目结舌。
美女阵容强大,前面水仙小哥,颜宾楼的头牌,被小晴挖来了。后面三个女人,是同罗会战时,杭爱山的俘虏。那对孪生姐妹,还有她们母亲,依旧抱着襁褓。仁贵送的美妇,包括那个萝莉,共有六个女人。
她们表情凄苦,水仙默默落泪,模样我见犹怜。正想开口询问,堂屋走出三人,都是御史打扮。为首的老家伙,老朋友袁公瑜,官拜中书舍人,检校御史中丞。
此刻心知肚明,就是这老家伙,害我家人伤心。视线锁老袁,半开玩笑道:“我说老袁头,出现在我家,肯定没好事。是不是御史台,有了绝世好茶,特来邀我共饮?”
袁公瑜行礼,翻着白眼说:“变之凯旋而归,老夫身为叔父,自然登门贺喜。同时有些公事,需要贤侄配合,去御史台喝茶。绝世好茶没有,都是洛阳茗茶,不会亏待你的。”
信你个大头鬼,你个糟老头子,不会给我好茶。正想插科打诨,小晴忍住哭声,抱女儿在怀里,轻拍后背安慰。贝齿紧咬朱唇,俏脸满是焦急,已经哭出泪人。
画面有些揪心,该死的老袁头,外面大天大地,为何家里堵我。老袁感受指责,老脸有些尴尬,讪讪陪不是:“叔父考虑欠周,下次再请贤侄,绝不会在家里。”
还有下次啊,你个老扑街,会不会说话。武康翻起白眼,和颜悦色说:“劳烦老袁叔父,还有两位使者,先在客厅稍等。等我安抚家眷,最多两刻时间,就随你们离开,行个方便好?”
两个御史纠结,老袁哈哈大笑:“别人不允许,变之却可以。你也不要焦急,耐心开导夫人,一切都会好的。两位请随我来,我以人格担保,变之不会食言。”
武康拱手道谢,带女眷去后院,简短讲述原因。晓晴长舒口气,俏脸有些纠结,水仙小声安慰:“夫人不要担心,依我看这件事,可能虚惊一场,毕竟法不责众。”
好个法不责众,果然聪明伶俐。武康伸手点赞,温言安慰媳妇:“天若塌下来,个高的顶着。我陪老袁喝茶,很快就会回来,不要再哭鼻子,在家乖乖等我。”
轻吻媳妇脸颊,收获两个白眼,轻啄水仙额头,欣赏苹果红透。扫视房中诸女,和颜悦色交代:“不要胡思乱想,都尽自己本分,好好照顾夫人,不会亏待你们。”
说完转身离开,吩咐钱顺平郎,好好看家护院。然后回到客厅,向袁公瑜行礼,跟着他们离开。可真够倒霉的,刚刚出征回来,前脚刚进家门,就被请去喝茶。如果所料不差,漠北诸多勾当,已经东窗事发。
御史台分左右,左台监察流内官,右台监察地方官。类似最高检察院,原本只风闻奏事,不具备司法权力。到了贞观时期,设置御史台狱,才能审理案件。
处理特殊案件,以及大案要案,诸如谋反叛逆。御史台众御史,是皇帝的使者,代表皇帝亲临。个个凶神恶煞,昔日长孙无忌,也被御史逼死。所以他们登门,才能吓哭小晴。
台狱正堂之上,八个台史执笔,两个中丞陪审。左首袁公瑜,右首沈易昌,主审杨德裔。老杨六十三岁,国字脸很威严,官拜御史大夫,曾是武康部下。
武康任婺州刺史,检校越州大都督,他是都督府长史。去年在会稽县,开挖陂水大渠,溉农田数千顷。因为这件事,被朝廷提拔进京,做御史台最高官。
杨德裔轻咳,语气很严肃:“将军也认识我,不再自我介绍。我奉圣人口谕,冒昧请你前来,关于漠北行军,有些问题请教。先请将军入座,在请知无不言。”
果然东窗事发,武康无奈苦笑,缓缓端在胡登。德裔合上文件,字正腔圆问话:“此次铁勒行军,你是行军长史,能够参与决策。朝廷得到消息,你在天山南麓,坑杀战俘十万,此事是否属实?”
武康回话:“坑杀九姓降兵,共十三万两千,七百二十六人。朝廷禁止杀降,我也心知肚明,但我无能为力。仁泰总管传令,我曾据理力争,可惜没人支持。所以天山坑俘,我是执行者,不是决策者。”
气氛瞬间压抑,他们瞠目结舌,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惊恐诡异。两个记录文史,掉落手中笔,竟浑然不觉。袁公瑜拈须,捂嘴干咳说:“铁勒虽是蛮夷,将军如此屠戮,也是有伤天和。”
说的都是废话,若非万不得已,谁会去伤天和。沈易昌重咳嗽,台史继续记录,杨德裔继续问:“之后你们分兵,你随孙薛将军,沿燕然山西进。攻破铁勒部落,放纵卫士抢劫,此事是否属实?”
武康回话:“不仅纵兵抢劫,还敲诈各部落,攫夺大笔财富。这也有违军法,但还是那句话,我也无能为力。天生战役之后,不再参与行军,我和我的部下,没有参与劫掠。”
冷笑声响起,杨德裔鄙夷:“你倒推的干净,可惜我有证据。攻破同罗部时,其部执勤福展,其发妻和女子。襁褓中的女孙,全部被你虏获,此刻就在你家。请问武将军,要如何解释?”
武康苦笑,淡淡回话:“这个不否认,但我有话说。我虏获她们,不是贪婪美色,而是为了婴孩。当时兵荒马乱,她们正被追杀,只有被我俘虏,婴孩才能活命。”
短暂的沉默后,冷笑再次响起,德裔嗤之以鼻:“任你巧舌如簧,我只看重事实,人证就在武府,事实不容辩驳。同罗小汉叶保,其发妻与女孙,也在你的家里,请问如何解释?”
这个没法解释,只能实话实说,武康摇头苦笑:“她们祖孙两人,都是仁贵所送。还有五箱财物,折合铜钱千贯,也是仁贵所送。此刻都在我家,大夫可以清点。”
罪行供认不讳,台史奋笔疾书,德裔冷笑更甚。公瑜轻叹气,苦口婆心说:“变之屡次出征,应该熟知军法。监临之处,收受贿赂,收刮财物,淫辱妇人,军法不容呀。”
这个我知道,可惜没办法,我不同流合污,便会遭受排挤。无论是薛仁贵,孙仁师或刘审礼,都是中年大将,不想与其疏离。因为我有预感,在不久的将来,还会并肩作战。
德裔阴阳怪气:“主导坑杀战俘,收受各种贿赂,以敌酋妻女为妾,都是不争的事实。将军如此配合,御史台的工作,轻松很多嘛。还请再阅供词,如果没有纰漏,就签字画押。”
台史拿来供词,武康仔细阅读,签名字盖手印。杨德裔很得意,摇头晃脑说道:“行军大总管仁泰,此次尚未班师,所以劳烦将军,在御史台暂住。此乃圣人敕书,我也无可奈何,大将军受委屈啦。”
赤裸裸的嘲讽,武康嗤之以鼻,乃翁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多久。起身跟随公瑜,来到御史台狱,味道确实刺鼻。这里的硬条件,相比大理寺狱,简直云泥之别。
袁公瑜凑过来,小声的安慰他:“变之不要担心,皇后会求情的,先委屈几天。你是奉命行事,大总管郑仁泰,才是罪魁祸首。由他顶在前面,你们没有大碍。”
希望如此,武康哑然失笑。将军领兵出征,只要不打败仗,卫士伤亡不重,就不会掉脑袋。至于坑杀战俘,收刮钱财美女,顶多丢官罢职。反正有媚娘呢,只要不饿肚子,其余爱咋咋地。
眼角发现熟人,刹那瞪大牛眼,旁边的牢房里,竟关着刘审礼。老刘盘膝而坐,睁眼瞧瞧武康,继续闭目养神。事情严重了,该死的李九,貌似动了真格。
再次路过牢房,赶紧停住脚步,薛仁贵也在这。这位比较轻松,穿着宽松长袍,吃着粟米炊饼,喝着劣质茶水。武康呵呵怪笑,在千山万水人海相遇,原来你也在这里。
两人相视而笑,武康继续迈步,旁边就是孙仁师。为何如此搞笑,三路大军伐漠北,酣畅淋漓的打劫。哪知班师回朝,没有凯旋荣耀,所有军事首脑,全部撂进牢房。
仁师唉声叹气,屁股坐着粟草,衣袍沾着粟草,嘴里咬着粟草,瞪眼研究马桶。觉察外边动静,慢慢偏过脑袋,两人隔门相望。大概两分钟,仁师翻白眼:“看什么看,就差你了。”
这话很熟悉,武康乐出声。此情此景,必须装逼:“我说老哥哥们,昔日统帅三军,沙场叱咤风云。今日关进监狱,睡粟草啃馒头,沦为阶下之囚。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出来混,是要还的!”
同时三声冷哼,仁师当即暴走,粟米饼砸出去,阴阳怪气嘲讽:“该死的田舍奴,你是来蹲牢的,不是来探监的,说什么风凉话。五十步笑百步,有啥好神气的?”
仁贵呶呶帮腔,审礼也在嘲讽,武康咬着炊饼,笑容越发得意。公瑜眨贼眼,嘿嘿怪笑道:“四位亲密无间,实在令人艳羡。不如这样,变之就住对面,你们难兄难弟,也好聊天解闷。”
审礼立刻暴走,双手握住牢门,气的嗷嗷跳脚:“公瑜不会说话,谁是他的难兄?老夫年近六十,田舍奴才三十,他有什么资格,与我称兄道弟?”
模样气急败坏,惹来众人嬉笑。武康咽下炊饼,模仿他的语气,摇头晃脑道:“老袁不会说话,老刘是我叔父,辈分可不能乱。如果称兄道弟,又怎么做翁婿,还想娶她闺女嘞。”
又是哄堂大笑,审礼破口大骂,要跳出来单挑,简直不自量力。公瑜打开牢门,武康低头进去,看着寒酸条件,一时苦笑连连。躺在粟草上,头枕着胳膊,看着房顶发呆。
不担心结局,只担心仁泰。心有不祥预感,该死的老扑街,会惹出大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