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元年(公元656年),腊月十五,辰时七刻。
巍峨长安皇城,共有九大外门,安福门是西边正门。走进安福门,是宽敞的横街,街南是各衙办公地。诸如将作监,中书门下外省,南衙十六卫等,都设立在此。
街北是太极宫,朱雀街、横街的交叉口,是正门承天门。此门向北,是嘉德门,然后太极门。过了太极门,就是太极殿,政治权利中心。大型政治活动,诸如元旦大朝会,大赦改元等,都在此殿进行。
太极门内西侧,有架陈年大鼓,名曰太极登闻,用于百姓叩阍。所谓的叩阍,是平头老百姓,向皇帝申诉冤屈。登闻鼓是叩阍途径,有冤屈或急案者,击鼓直达天听,从而成立诉讼。
然而并没卵用,此鼓就是摆设,寻常老百姓,根本进不来皇宫。所有皇城大门,有监门卫驻守,严密排查出入之人。能来到此处的,有各衙官员,亲王和公主,正一品外命妇等。他们就是有冤,也不会擂鼓,完全没意义。
登闻鼓响,太极门开,百杖林立,必死无疑。太极登闻鼓,高祖李渊立,自唐朝建国,历经三十八年,一次没响过。负责此鼓的,是刑部登闻院,负责此院的,是刑部都官郎中。
六名都官郎中,轮流来此值班,今天轮到刘广宗。他最近心情很糟,为父伸冤被驳,整日食不知味。他父亲刘泊,在太宗年间,被褚遂良陷害,被逼家中自尽。褚遂良被贬出京,本以为有机可乘,最终铩羽而归。
无奈喟然长叹,离开办公房,来到院子里。百名刑部问事,三五成群抱团,讲各种荤笑话,毫无纪律可言。也不敢怪他们,登闻院无人问津,都是混日子的。
然而就在此时,忽闻隆隆鼓声,院里鸦雀无声。众人抬头看天,晴空万里的,不会打雷啊。屏气凝神倾听,鼓声越来越急。确定不是幻听,刘广宗大惊失色,扯嗓门咆哮:“登闻鼓响,火速准备。”
众问事痴呆,足足两分钟,灵魂才归壳。有人呶呶怪叫,潮水般涌进杖房,提水火棍出来。杂乱无章列队,擦掉棍上灰尘,摘下层层蛛网。刘广宗下令,跑出登闻院,直奔太极门。
此时太极殿内,正进行大朝会,四品以上官员,共商西突厥战事。今年八月份,左卫大将军程知节,任葱山道行军大总管,讨伐阿史那贺鲁。连战连捷,屡破贼兵,一路势如破竹。
长孙无忌建议,再次增派兵马,彻底打垮西突厥,重新控制丝绸之路。司空李勣提议,右屯卫大将军苏定方,为伊丽道行军大总管,讨伐西突厥贺鲁。
突听隆隆鼓声,大殿瞬间沉寂,百官脸色怪异。李勣和长孙无忌,同时抬起头,看向大殿龙椅。李九缓缓起身,脸上阴晴不定,片刻后下台阶,大步走向殿外。
群臣面面相觑,全部起身离席,跟在大佬身后。能擂响太极鼓的,没有几个人,到底是谁呢?沿途侍卫警戒,百官到太极门外,看清眼前阵仗,无不瞠目结舌。
太极门开,百个刑部问事,东西两侧列队。每列五十人,水火棍杵地,已严阵以待。门口娇小身影,穿国夫人命服,后背黑色圆筒。她傲然而立,单薄的身影,透着倔强与无畏。
正一品的国夫人,可自由出入宫闱,本朝只有三位。代国夫人杨氏,韩国夫人贺兰氏,以及刚刚册封的,楚国夫人崔氏。刘广宗笃定,她是楚国夫人,武康的发妻。
想到这里,匆匆过去,抱拳行礼,急不可耐:“我是刘广宗,刑部都官郎中,今日负责登闻院。夫人应该知道,百杖林十死无生,若现在回头,还能来得及。”
崔小晴惨然,坚定的摇头,解开布扣,递出圆筒。刘广宗不敢接,苦口婆心劝:“皇后对我有恩,武公仗义执言,下官也佩服他。夫人听我劝,赶紧回头,就算浑身是铁,也过不去百杖林。”
小晴摇头,屈膝作揖,再递卷筒。良久之后,刘广宗轻叹,双手接卷筒。跑队列尽头,郑重其事放下,挺直腰杆,高声呐喊:“刑部问事,立百杖林。”
问事齐呼喊,水火棍前倾,红棍端交叉。一林两问事,双腿前后分,高举手中棍。这时脚步声响,千牛卫匆匆来,扯嗓门传话:“圣人口谕,此时回头,既往不咎。”
小晴置若罔闻,缓缓迈步伐,来到第一林。双脚前后微分,腰身向前探,露出羸弱后背。一林问事对视,同时轻点头,水火棍砸落。砰砰两声,砸她后背,看着都疼。
刑杖加身上,小晴脚下趔趄,身体摇摇欲坠。艰难稳住身,腹中阵阵翻滚,忍痛咬紧牙,嘴边溢酸水。半分钟左右,缓缓挪脚步,走向第二林,还有四十八林。
一林两问事,水火棍前倾,交叉拦退路。二林问事举棍,叩阍人就位,再次砸两棍。小晴直接栽倒,脸苍白如纸,嘴唇咬出血。半分钟后,艰难爬起,走向第三林,还有四十七林。
千牛卫再次来,同样的口谕,同意置若罔闻,同样水火棍落。挨过第三林,呕吐胃中物;挨过第五林,嘴角沁鲜血;挨过第七林,鲜血染胸襟;挨过第十林,再站不起身。
太极宫广场,一百五十余人,不发一丝声音。众官员沉默,看着林中妇人,心中倍感惋惜。长孙无忌面沉似水,李勣不忍直视,李九眼眶微红,转身吩咐李义府:“同样的口谕,爱卿去劝解。”
李义府应诺,撩袍匆匆跑,棍林外劝说:“夫人您也知道,棍林开启后,不允许回头。圣人再三破例,准许您离开,别再坚持啦。还有四十林,哪怕变之亲来,也绝对闯不过。”
小晴气喘如牛,双手摁地板,使劲浑身力,尝试站起身,却无力趴下。看着林外万民书,不断给自己打气,我要救夫君,只有我能救他。忍着刺骨疼,蹬脚往前爬,爬向十一林。
好倔强的女人,李义府喟然,转身回去复命。十一林问事对视,举起水火棍,东问事轻言:“职责所在,夫人莫怪,您准备好了,我们要落棍了。”
水火棍落下,小晴头晕眼花,再次吐鲜血。感觉力道稍轻,嘴唇不停哆嗦,说不出谢字。咬着牙坚持,手肘摩青石,身体向前蠕。爬到下一林,盯着万民书,咽下喉中血。
西问事眨眼,东问事点头,两棍再次落。力道再次轻,可此刻的小晴,已然强弩之末,依旧承受不住。意识逐渐消逝,盯着万民书。手脚并用,继续蠕动,全靠意志坚持。
第二十林,西问事举棍,东问事缄默。纠结几秒钟,忽然扭过头,盯着左边人,压低声音说:“我说赵二郎,你替我执行,我下不去手。等到下衙后,我请你吃酒。”
赵二郎偏头,你的酒我不吃,我也不会再打。为夫请命的烈女,都是天上的神仙,会遭报应的。东问事咬牙,举起水火棍,确定好位置,闭着眼落棍,也偏过脑袋。
都官郎中刘广宗,看着蠕动的妇人,心中阵阵不忍。武康好福气,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棍子再次落,她又吐了血,还在艰难蠕动。还有二十五林,你该怎么熬?
忽然瞳孔紧缩,见她手肘和膝盖,衣服已经磨破,露出森森白骨。触目惊心之下,感觉头皮发麻,视线逐渐模糊。当初父亲蒙冤,母亲若是如此,会有不同结果?
之前为父伸冤,满朝文武百官,只有李义府支持。可他不是真心,只是借此机会,报复褚遂良罢了。变之在大理狱,竟把父亲的冤屈,列为五大冤案。
轻微的呻吟,打断了思绪,竟然熬过三十林。她筋疲力尽,用额头助力,摩擦地板蠕动。看着身后血线,和前方的二十林,刘广宗双眼刺痛,好坚强的妇人。
刘广宗心想,皇后待我有恩,武康为阿爷惋惜。仅凭冤案二字,就是我的知己,士为知己者死,何况小小官职?刘广宗横下心,冲百杖林咆哮:“诸问事,杖走手。”
此言一出,未执行的问事,全部暗松口气。这是问事暗语,手中水火棍,执行杖刑时,有三种情况:走心、走力和走手。杖走心,用心打,二十杖内必死人;杖走力,用力打,生死听天由命;杖走手,走过场,百杖后生龙活虎。
主事官发话,有人被黑锅,自然敷衍了事。他们打心底,也不想着实打,会遭报应的。棍子高高举起,气势十足落下,却豪无杀伤力。武康的预感很准,都官郎中刘广宗,确实手下留情,确实是求生关键。
殿外文武百官,大多心知肚明,没人开口点破。邢部尚书唐临,觉察被人凝视,循着视线望去,竟是长孙无忌。见他频频使眼色,不禁嗤之以鼻,直接偏过头去。
实在不敢想象,堂堂三朝元老,凌烟阁首功大臣,心胸如此狭隘。老夫敬重武康,敬重楚国夫人,徇私一次又如何?你若追究责任,我便处罚刘广宗,你能奈我何?
然即便如此,小晴依旧艰难,撕心裂肺的痛,麻痹她的神经。盯着万民书,视线逐渐迷离,寸寸拉进距离。不知过多久,接触布卷那刻,终于抑不住泪水。
手失去知觉,用嘴咬绳索,解开万民书。感觉被抱住,艰难抬起头,僵硬的身体,瞬间酥软。媚娘突然出现,额头大汗淋漓,将她搂住怀里。单手扯开绳索,李九焦急走来,百官悉数跟随,来到百杖林外。
媚娘抹去眼泪,用力推开布卷,万民书翻滚,碰触李九双脚。看见密麻签名,李九登时暴喝,百官左右分开。李义府和杜正伦,在布卷前俯身,脚步快速后退。
万民书逐渐展开,足有二十余丈,平铺太极殿台阶。百官围上来,看万民签名,皆唉声叹气。密麻的人名,虽奇丑无比,虽不堪入目,却最为真实。满腹经纶的百官,没因字丑而鄙视,却因字丑而敬畏。
李九转身迈步,注视白布黑字,从西边走到尽头,从东边回到原点,一时感慨万千。小晴艰难开口,声音虚弱沙哑:“婺州万民上表,为婺州刺史求情,求陛下法外开恩。”
媚娘仰起头,向李九哀求:“陛下可派人查看,若有笔迹类似,若有弄虚作假,妾亲手撕毁此书。若是万民上表,请求陛下开恩,接受万民之意,赦免康郎之罪。”
李义府首先响应,单膝跪倒,高举官笏,高呼“陛下开恩”。袁公瑜和许敬宗,紧随其后附议,然后是袁公瑜和唐临。不到半分钟,百官跪倒一半,皆为武康求情。
关陇群臣,犹豫片刻,小部分跪倒。李义府看万民书,嘴角扯出诡笑,直视长孙无忌,阴阳怪气儿道:“万民书首签名,婺州长史长孙诠,是新城公主的驸马,长孙太尉的堂弟。太尉必杀的人,堂弟要保的人,不觉的可笑吗?”
长孙无忌闻言,盯着长孙诠三字,刹那咬紧牙关。韩瑗见大势已去,举官笏跪倒,带动整个关陇。最后站着的,是李勣和长孙无忌,皆闭目不言。
李九闪过狠戾,直视长孙无忌,淡淡说道:“请舅舅回答,万民上表的官员,是不是好官?朕欲斩杀好官,婺州十数万百姓,会不会骂朕是昏君?”
很严厉的质问,长孙无忌惊愕,撩起衣袍跪倒,垂头缄默不言。李勣诡笑,单膝跪倒:“启禀陛下,前日臣在酒肆,有个杜姓汉子,请臣买重宝。他言辞凿凿,声称手中物,是陛下的旧衣。”
无忌陡然睁眼,视线饱含怒气,李勣浑不在意,继续汇报着:“臣自然不信,便一问究竟。卖宝人声称,尚衣局的杜奉御,是他的表兄,御袍千真万确。臣欲继续查问,他却仓惶逃命。臣年老力衰,部曲酒囊饭袋,他逃之夭夭。”
瞪眼说瞎话,众人心知肚明,却没有人反驳。李义府举官笏,开始剖析推理:“尚衣局旧衣有数,陛下的旧衣,只曾赏赐武康。若司空所言不虚,杜奉御偷龙转凤,呈给皇后的紫衣,并非真正的旧衣。”
许敬宗接话:“杜奉御监守自盗,犯大不敬之罪,按律流刑两千里。武康所剪之袍,并非真正圣袍,我们被蒙在鼓里。此案另有隐情,臣建议收押武康,审问杜奉御后,再行定夺。若陛下信任,下官愿做主审,定查明真相。”
现场落针可闻,百官心知肚明,杜奉御肯定供认不讳,他被李勣安排好了。李勣出面保武康,大局尘埃落定,袁公瑜首先附议。李义府、杜正伦和唐临,紧随其后。
长孙无忌怒视李勣,牙关渐渐咬起;媚娘看向李勣,眼中满是感激。李九直接准奏,命令千牛卫,缉拿杜奉御,由许敬宗主审。中书舍人王德俭,提笔起草圣旨:斩刑即刻中止,武康暂时收押,仍关大理狱中。
圣旨起草完,中书、门下官员签名,韩瑗犹豫片刻,也无奈提笔签名。王德俭捧朱笔,李九御批“准”字,圣旨走完程序。小晴露出微笑,眼皮越来越重,很快失去意识。
李九看着媚娘,圣旨递她手里,温言软语道:“皇后担心堂弟,去宣读圣旨。时间尚早,不必心急,注意安全。至于楚国夫人,暂时安排命妇院,朕派太医诊治。”
媚娘感激涕零,轻轻放下小晴,转身跑出太极门。此次绝地翻盘,是小晴的功劳,李勣锦上添花。若没万民书震撼,堵长孙无忌的嘴,李勣所言就是笑话。不过这份人情,定铭记于心,他日必有厚报。
带领千牛卫,西边安福门外,遇上婺州保安。换乘斗骢马,带上楚神客,直奔西市而去。终于在午时前,来到西市刑场,蔑视监斩官来济,宣读手中圣旨。
来济当场懵逼,满脸不可置信,仔细检验圣旨。确定无误后,瘫倒在椅子上,颓然挥挥手。媚娘嗤之以鼻,跑到监斩台前,面向人群大喊:“武康是冤枉的,此案另有隐情,陛下圣谕重审。”
不到半分钟,人群响起欢呼,喊声响彻天地。媚娘跑向武康,拉着他的胳膊,抑不住激动:“康郎你没事了,终于安全了。阿姊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永远的最后一次。”
武康没回神,呆呆望人群,双耳暂时失聪。宣读圣旨那刻,进入半傻状态,整个人迷茫了。感觉像拍戏,太不真实了,按理说不应该。使劲甩脑袋,食指伸口中,狠狠咬一口。疼的嗷嗷叫,果然不是做梦。
楚神客架起他,媚娘揉捏双腿,为他舒缓血脉。完事站起身,抽鼻子笑骂:“瞧你那德行,多大的人了,还吃手指。此地太晦气,赶紧跟我走,有太多话想说。”
武康茫然点头,艰难迈动脚步,见到来济颓废,嘴角扯出不屑。该死的老东西,风水轮流转,你等着倒霉。还有韩瑗、长孙无忌,你们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
楚神客搀扶,走下断头台,由保安护卫,走出西市大门。很快适应走路,终于露出笑容,想仰天长笑。美丽的大唐江山,武康又回来啦;关陇门阀们,等着颤抖。
骑马回修真坊,进入卧室中,媚娘讲述经过。李勣的出手,让他很意外,也没放在心上,记住人情就行。媚娘纠结许久,再次吐实情:“多亏了小晴,勇闯百杖林,递上万民书。不过你别担心,刘广宗手下留情,并无性命之虞。”
武康如遭雷击,双耳再次失聪,茫然望着媚娘。想到可怕画面,嘴唇不停哆嗦,眼泪涌泉而出。心如刀割下,再也忍不住,瘫倒在地,抱头痛哭。
媚娘抚他发髻,轻叹气安慰道:“阿姊很佩服她,有这样的妻子,是你的造化。不必太过伤心,好好的补偿,好好的疼爱。康郎答应我,别让她再度犯险,别让悲剧重演。”
悲伤弥漫卧室,不知过了多久,武康抬起头,心中立下重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