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公元653年),正月十五,上元,立春。
在封建社会,历朝历代都重视立春、上元,并立为国家法定节日。上元是新年过后第一个满月,无论道家、佛家,都看重此节;立春更不用说,春耕开始日,农耕社会的根本,没有不重视的。
今年赶的巧,双节一起过。初一处理完休妻案,初二崔义玄下达重要指示,婺州全体官吏行动起来,坚持大干十五天,确保双节圆满度过。老崔还是老套路,哪个部门出问题,直接问责部门领导。
武康从初二忙到十五,几乎脚不沾地,偶尔夜不归宿。就拿昨天来说,上元闹花灯第一天,婺州成为不夜城,千奇百怪花灯照亮夜空,高的有三四层楼,矮的堪比倭瓜。市民成群结队,赏花灯、看舞狮,热闹非凡。
然而此等美妙画卷,武康无福消受,在司法衙门开会,与不良帅、衙卫班头、民团于指挥、安保公司总经理秀才,商讨春耕大会安保问题,以及突发情况紧急预案。
老崔批专款四十贯,聘用安保公司协助,可见其重视程度。谁都不敢掉以轻心,会议开到凌晨,堪堪落实策略。
武康回到家,迷迷糊糊睡下,鸡鸣时被如烟叫醒,要去城南枯荣山。坐在梳妆台前打瞌睡,听如烟呼唤,慢慢睁开惺忪睡眼。
感觉头上有东西,伸手去摘,被如烟拉住:“郎君别摘,这是春胜,每年立春,家家户户都要‘人戴春胜,屋挂春幡’。况且郎君参加春耕仪式,更得佩戴春胜。”
还有这讲究?武康瞬间清醒,对着铜镜一照,登时黑了脸。红纸折叠牡丹花,固定在金钗上,插在发髻上。不由得想起后世村里面,举办婚礼用的红纸花,大老爷们儿戴花出去,肯定被当成神经病。
哼了声继续摘,胳膊被直接抱住,如烟近乎哀求:“郎君千万别摘,摘了就是亵渎春神。这是立春的规矩啊,头戴春光明媚头饰,女人戴春燕、春蝶,男人戴春花,孩童戴春娃。”
武康郁闷的直撇嘴,看着泫然欲泣的妹子,心说什么倒霉风俗,大老爷们儿戴花,咋这么别扭嘞?这时小翠进屋,嘻嘻笑道:“郎君春盛真好看,该吃春盘咬春了,九娘子还在外面等着嘞。”
转过身,看盘子里物件儿,再度懵逼,葱、蒜、韭菜、芸苔(油白菜)、胡荽(香菜),还被切成了丝。心里更郁闷了,瞪眼呵斥小翠:“家里穷到这地步啦?早餐让我吃这玩意儿?”
如烟赶紧科普:“郎君这是五新春盘,五新是立春长出来的青菜,不仅对身体好,还能带来福气。郎君快吃嘛,今年肯定鸿运当头,肯定升官发财。”
“娘子说的是嘞”,小翠从旁插话:“奴奴做了很多,家里人都要吃,剩下的给邻里送去。奴奴打听过了,婺州有邻里互赠春盘风俗,郎君快咬春,别让九娘子等急了。”
武康苦了脸,歪风陋俗啊这是,很像小时候过新年,邻里互赠饺子一样。纠结好一会儿,心说入乡随俗,闭眼抓一把,塞到嘴里嚼。好家伙,葱辣鼻子蒜辣心,眼泪差点落下。大口咽下去,喝光一碗水,总算舒服些。
往手心哈气,拿鼻子一闻,味道美极了。一时哭笑不得,待会见了同僚,怎么开口说话?狠瞪如烟、小翠,挂上横刀气呼呼出门,有时间找老崔商量,在婺州开展“破除歪风陋习”专项行动。
出卧室门,不禁停住脚步,满院树干花枝,挂着五颜六色彩条,上面还写着字,诸如春风得意、大吉大利等,搞的比过年还热闹。出院子大门,就见崔府豪华马车,而对面邻居的门楣上,也挂着类似彩纸。再看自家大门,一个德行。
身后响起九娘声音,武康扭头一看,石化当场。绫罗绸缎衣袂飘,超凡脱俗如仙女,还是第一次见她穿女装,配合妖孽般俏脸,美艳不可方物啊。九娘嘻嘻一乐,指指头顶装饰问:“二郎你看,我的春胜好看吗?”
她这一开口,仙女形象土崩瓦解,满嘴刺鼻葱蒜味儿,显然也吃春盘了。还有头顶春胜,更加令他无语。女人不是戴春燕、春蝶吗,您老咋戴春鸡出来?
俩箭步走过去,摘掉发髻春花,讪讪笑道:“那个小晴啊,鸡在我老家,寓意不太好,咱俩换着戴。”
不待她拒绝,快速摘春鸡换春花,把春鸡插自己头上。九娘有些迷茫,扑闪着小鹿眼说:“你的春花好丑,哪有春鸡好看,鸡的寓意很好啊,母鸡下蛋公鸡打鸣...不说这个,赶紧上车,别误了时辰。”
两人上车,车夫扬鞭催马,直奔枯荣山。初三那天,赵别驾提着大雁,去老崔家行问名礼。九娘闺名崔令晴,“令”是族谱辈分字。据说她出生那天,连绵几天阴雨,突然艳阳高照,美坏了不负责任的老崔,取名“晴”字。
婚礼流程进行了一半,剩纳征、请期、迎亲。别驾老赵从刺史府回来,说八月十六是黄道吉日,提前准备聘礼。
老家伙说完,一张纸摔他脸上,拍拍屁股走了。纳征就是送聘书、聘礼,武康一看礼单,好家伙五十多样,直接甩狗头军师老苏脸上,让他看着准备。
正魂游天际,感觉腿上有重量,九娘眼神迷茫,俏皮的嘟起嘴。武康懵了,试探着问:“我说崔小晴,咱俩满嘴葱蒜味儿,现在互相伤害,真的合适吗?”
崔小晴坚定点头,慢慢闭上眼。武康直翻白眼,当初就不该起头,丫头片子上瘾了,有这么大诱惑吗?走神间被揪了耳朵,啥也不说了,开始唇枪舌战。
不知过多久,马车停下,车夫三来子勒住马,跳下车把缰绳拴树上,向车厢轻声喊:“武郎君、九娘子,枯荣山到了...郎君?武参军...到枯荣山了,崔公他们都到了。”
一连喊三遍,终于听到车厢声响,先是含糊不清呜呜,然后是讨好:崔小晴别咬啦,我嘴都破皮了,赶紧下车...哎呦赶紧,你想让我挨骂吗?
又折腾半分钟,车帘终于打开,武康跳下车辕,提崔小晴下来,一起去春耕现场。踩着宽敞官道,望人山人海,远远看到姜大牛、秀才,比划“汇报”手势。
示意他们稍待,送崔小晴到女眷区,莺莺燕燕百十号人,有大佬们的妻妾女儿,还有附近村庄的娘子,头上都戴着春盛,各种各样款式。武康冲家眷行礼,和丈母娘寒暄几句,和大姨姐打过招呼,转身走向安保区。
大牛、秀才快步迎上,大牛首先汇报:“按武公安排,不良卫、衙卫负责东、北两区,弟兄们全部就位,已经仔细排查,没发现异常,也没发现陌生面孔。”
秀才压低声音说:“回禀武帅,执勤兄弟共二百一,大队九十混在人群前,保护崔公等官员;中队七十,混在人群中监视;小队五十,保护女眷。”
武康点头,环顾四周,最后锁定枯荣山。目测五十米高,下半部分绿油油松树,上部分是枯山,是以得名枯荣山。前段时间,崔小晴闹着玩滑翔翼,选的就是这座山。可惜“双节”太忙,最终没飞起来。
两人见他走神,互相对视一眼,大牛小声说:“那座山检查了六遍,不良卫、衙卫、安保公司都检查过,没发蛛丝马迹。”
秀才从旁补充:“山脚距离会场,三百二十大步,就算有刺客,这么远的射程,至少需要三石强弓,还有保证精度。属下以为,有能力行刺的刺客,婺州绝对没有,放眼整个大唐,也是凤毛麟角。”
武康听完汇报,沉默半分钟,从山顶收回目光,淡淡说道:“春耕大典兹事体大,不允许出任何差错,无论何种突发状况,都不能造成骚乱。吩咐弟兄们,打起十二分精神。”
两人应诺离开,武康绕过人群,来到人群前方,给崔义玄施礼,和同僚打招呼,站在卢怀远身边。老卢瞟他一眼,拿出小纸花递过来,呵呵笑道:“二郎啊,春鸡是妇人戴的,换上这个。”
众同僚挤眉弄眼,武康很尴尬,向老卢道谢,把春鸡系手腕,换小花戴头上。这时鼓声响,现场很快安静,司功参军王林睿,摇头晃脑喊:“吉时已到,春耕大典现在开始,祭春——”
敲锣打鼓,人声鼎沸,崔义玄出列,和一白发老农,并排走到神像前,共同扯开红绸。花里胡哨塑像,三尺六寸高,象征一年三百六十天,脚踩双蛇、身着素服、飞鸟之身、四方人面。
这位就是春神青帝,东方天帝太昊,或者叫青木大帝,管理草木生长、春绿秋黄。祭祀这主的目的,希望他保佑庄稼茁壮成长,同时表达官府重视春耕,达到劝课农桑目的。
老崔、老农点燃三支香,插春神像前香炉里,祭春仪式完成。老百姓放声呐喊,喜气洋洋载歌载舞,吵吵的武康脑瓜疼。不得已,学大佬样子,加入群魔乱舞团队。
清香烧完,现场渐趋平静,司功王参军继续主持,进行春耕第二项:鞭春。八名衙役抬着土牛,慢慢来到神像前。土牛有真牛大小,用朱砂涂成红色。
听崔小晴说,牛的颜色也有讲究,必须按照朝廷礼法来。以长安城为参照,确定土牛颜色。婺州在长安南边,涂红色;东方涂青牛;西方涂白牛;北方涂黑牛。武康不禁吐槽,礼部的人闲的蛋疼吗?
红牛巨大牛角上,果然如崔小晴所说,挂红色布袋,里面装着米、粟、黄豆、高粱、麦等五谷,寓意五谷丰登。牛嘴套着笼头,脖子拴着缰绳,牛鞭、牛铃等,配套器物应有尽有。
崔义玄是一把手,自然第一个上,接鞭来到土牛前,挥鞭抽打土牛。第一鞭,象征春耕开始;第二鞭,预示丰年好兆;第三鞭,鞭策、勉励农耕。三鞭过后,换下一位。
二把手录事参军居首,医学博士华容最后,排着队去抽土牛。当然,小弟们只能抽两鞭。等当官的抽完,轮到各县派来的老农,十几个老爷子,排着队抽一鞭。
这让武康想到后世,动物园为防老虎逃跑,搞的逗逼演习。在真老虎笼前,穿老虎牌儿衣服,从笼子里跳出来,然后被击毙抬走,搞的虎哥全程懵逼。鞭牛如出一辙,抽土牛给真牛看,旁边大水牛也是满脸懵逼。
土牛挨完鞭子,被八衙役抬走,放衙门口展览七天,提醒过往的农民伯伯:别溜达啦,赶紧回家种地。等展览结束,土牛哥再壮烈一把,被乱刀砍成碎块,丢在衙门校场。
围观群众哄抢,抢到后磨碎土块儿,洒自家田地里,据说能提高收成,这叫“抢春”。不过在武康看来,完全封建迷信,还非常野蛮。崔小晴说,历年抢春,都会发生受伤事件,甚至出过人命。
司法衙门工作太累,礼部的每次活动,都是我的受难日,饭都顾不上吃。一切顺利还好,万一出差错,我就是第一背锅人,嘴炮崔肯定往死里喷我。你说礼部那些孙子,咋就不消停嘞?
土牛被衙役抬走,接下来是压轴重头戏,春耕犁地。懵逼的水牛哥已经就位,鼻子上穿着铜鼻环,绳套上挂着永徽犁。俩衙役、俩农夫指导帮忙,崔义玄扶着犁,小皮鞭抽牛屁股,耕婺州第一犁。
等耕到地头,衙役农夫齐下手,调转耕牛回来。吃瓜群众欢呼,一为老崔亲自犁地,二则兴奋犁地速度,无不交口称赞。武康倍感舒服,俺可是总设计师,赶紧膜拜。另外也别大惊小怪,婺州刺史算什么,李九总裁今天也得犁地。
老崔犁完来回,录事孙参军上,当官的再次排队,每人犁一趟。等轮到自己,武康让衙役、农夫闪开,俺后世犁了一辈子地,十四岁用牛犁,二十岁开拖拉机,哪用你们照顾?
啪的一声牛鞭响,大水牛开动,武康一手驭耕犁,一手抽响鞭,相当专业娴熟。身后农夫懵了,武参军姿势很标准,堪比从业数十年老牛。同僚们瞠目结舌,吃瓜群众爆发欢呼。
等犁到尽头,再次阻止农夫帮忙,手握曲辕提起耕犁,来牛前牵牛调头,放下耕犁挥鞭。欢呼达到高潮,一人就把地耕了?大开眼界啊!女眷团队也欢呼,欢呼他的强壮,崔小晴眼里直冒星星。大家闺秀还好,乡野小娘子更欢,标准的结婚情郎呦。
武康再次有感,唐妹子太彪悍,要是南宋以后,别说欢呼了,见到陌生人,马上羞答答逃跑。一连耕四趟,缅怀完后世,把耕犁交给司仓孙参军。老孙接过鞭,笑着拍拍他肩膀。
崔义玄怡然自得,录事参军卢怀远,凑身前微笑:“叔父还是小看了你,不仅有奇思妙想,种庄稼也是好手。二郎,考虑我家六娘,小丫头很崇拜...额!”
老卢一声闷哼,脚步趔趄身子前倾。武康赶紧搀扶,老小子碰瓷儿吗?当看到后背长箭,脑袋登时嗡的一声,差点失声惊叫。诸同僚短促惊呼,瞬间闭上嘴。保镖反应敏捷,瞬间围成圈。
武康快速环视,见没引起骚乱,拿出匕首削断箭杆,留十公分在外。看看不省人事的老卢,怒气腾腾盯着姜大牛。大牛面如土色,垂下脑袋瑟瑟发抖。
然而此时此刻,不是发飙时机,武康镇定下来,让保镖脱掉披风,盖住半截箭,瞪着眼低吼:“姜大牛、秀才,悄悄禀告崔公。刺客就在山上,不要引起恐慌,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如果再有人受伤,如果引发骚乱,你们俩个,都给我滚回家养猪。”
“诺”,异口同声的颤抖,两人立刻行动。武康发号施令:“华博士,还有你们几个,把卢公带到马车上,立刻回婺州救治。要是老卢出意外,你们几个,都滚回家养猪,明白吗?”
不良人、保镖大气不敢出,应声虫似的点头。三保镖开路,武康背起卢怀远,穿人群来到马车旁,架他趴车厢里,轻探鼻息,皱眉下车。保镖扶华容上车,车夫调转马头,狠狠抽马屁股,车子刹那飞驰。
武康看向枯荣山,忽然电光火石间,倒吸口冷气。刚才自己的位置,再加身上绯袍,非常的显眼。如果不是老卢出现,箭会射在我心脏。难道...刺客的目标是我?
这么远射程,只有三石弓和八牛弩,八牛弩不可能,朝廷管制极严,私自拥有罪等谋反。三石强弓,精准命中,放眼整个大唐,也挑不出两个。越想越觉的心惊,我到底得罪了谁,派出此等神射手刺杀?
心思电转间,眼中精光闪过,大踏步跑向枯荣山,四周有民兵巡逻,刺客还在山上。老于曾说,拉动三石弓,至少需四百斤力量。刺客短期内,无法再射第二箭,胳膊根本受不了。
急匆匆间,突听崔小晴声音:二郎你去哪?
武康瞬间苦脸,你咋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