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说完话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看起来挺生气,而且是真的生气了。
皇帝倚着床头的靠枕,目送母亲的背影消失在帘后,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太后的话让他想起了当年先帝临终的时候,自己是如何跪在先帝床前,面对先帝犹带几分质疑的目光,发下重誓,表示一定会抑制住曹家的势力,不让他们威胁到君王的尊严,还要把国家治理好,绝对不会让先帝后悔,选择了自己这么一个略嫌软弱的继承人。
先帝原本更看好他的弟弟燕王朱晟,是他用手段阻止了,而先帝对此心知肚明,却没有揭穿他。无论先帝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总归是发过誓了。当时太后也在场,还有几位老臣,以及宗室里的长辈们。这些年纪大的老人,在过去十几二十年里陆陆续续地过世了,但还有好几位依然活在世上,更别说太后如今还对当年的内情一清二楚……
皇帝扪心自问,他做到誓言里承诺过的事了么?
曹家确实被他抑制住了,他也成功废了曹皇后与太子朱瑸,没有让曹家有任何机会动摇皇权。这些年来,国内虽然说不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时不时就会有些天灾人祸闹出来,北方边境与西南都有过几回大战,可大体上,皇帝觉得自己还算做得不错。他任内没有出什么大乱子,百姓的日子也过得还可以,所以他才会觉得,自己配得上一个“明君”的称号,才会越发不能容忍自己的身后之名被玷污。
那太后又为什么质疑他是否做到了在先帝面前承诺过的事呢?就因为他猜疑了自己的弟弟与儿子,又跟宗室与内阁闹不和么?
皇帝脑子里乱糟糟的,心里很是委屈,但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近来行事确实是任性了一点。可他又觉得,自己身为一国之君,自诩是个明君,一向干得不错的,却偏偏被老婆给算计了,中了毒,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就要死去,天道对他何其不公也?!他承受着这样的不公,还不能在临死之前,稍稍随心所欲地过几天么?!他这辈子忍了多少气,吞了多少声,又牺牲了多少人和东西?!他几乎就没有过随心所欲的时候,心里有所不甘,想在死去之前,让自己过得开心一点,又有什么错了?!
反正……宗室出不了岔子,内阁里的臣子到头来还是要听他的旨意,弟弟根本不跟他计较,儿子……年纪还小呢!除了听话,小儿子断不可能有别的想法的。
所以,皇帝觉得自己任性一些也无妨,为什么一向最疼爱他的母后,非要指责他呢?做儿子的都快死了,母亲就不能让他多过几日舒心日子么……
皇帝陷入了纠结之中,不一会儿,燕王进来了。
燕王一看皇帝的表情,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嘴角微微一翘,便很快恢复了原状,走到皇帝病床前坐下:“皇兄觉得如何?身上还好么?母后方才离开时,表情好象有些生气,莫不是又跟皇兄拌嘴了?”
皇帝垂着眼帘道:“母后近来脾气越发糟糕了。无论什么事,都忍不住要发火。”他抬头看了弟弟一眼,“从她老人家知道朕当年干了什么事开始,她就一直心疼你,为此总是一见到朕就忍不住生气!”
燕王笑笑道:“皇上昨儿摔了药碗,今天早上也不肯听人劝,连早膳都不肯用,母后听到就急了。她老人家近来为了皇上的身体,日夜忧心,吃不好睡不香,都快上火了,见皇兄还这么不爱惜自己,不肯用药也不肯进食,自然忍不住气。这都是因为母后关心皇兄的缘故,皇兄可别赖到臣弟身上。好歹臣弟一向听话着呢,从来不会让母后操心饮食起居。”
皇帝本来是要酸上两句话的,可燕王把话题引到了日常生活中去,倒是把皇帝心里那点酸气给消了去。他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有些讪讪地道:“朕如今天天都要吃几大碗药,整个人都是药汁子浸出来的了,可也不见这些药汁起什么效用,只会败人胃口罢了。朕不吃它,也不见得有什么。这样的小事,怎么还有人报到母后那儿去,让她老人家跟着操心?回头朕得好好审审侍候的人,看哪个如此多嘴,赶紧拉下去打板子!”
燕王微笑道:“若不是对皇兄忠心耿耿,底下的人又怎敢轻易向西宫以外的人泄露皇兄的病情?这不都是因为皇兄自己不肯用药进食,叫身边的人担心了,才会报到母后那儿去,想着母后若来劝皇兄,皇兄好歹还能听得进几句话,多少能吃些东西么?皇兄就别为难底下的人了,他们都是为了你好。良药苦口,可不吃药,皇兄的病怎会有起色?您也别嫌这药汁子难吃,若没有它,您体内中的毒不可能压制到今日。还有吃食,您若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吩咐底下人去做,但不吃不行。不吃东西,皇兄如何能有力气与体内的毒相斗呢?”
皇帝长叹了一声,没有继续挨着引枕坐起,而是改换了姿势躺下。燕王连忙扶着他,让他得以借力,然后又替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盖的薄被。
这一切燕王都做得十分熟练,显然是每日做惯了的。
皇帝看着弟弟的动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阿晟,你也觉得……朕对珞儿过于苛刻了么?”
燕王坐回床边的圆凳,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反而道:“皇兄是担心内阁已经改奉四殿下为主了,所以心中硌应?臣弟也不怕老实跟您说,事实并非如此。内阁诸位大人并没有私下见四殿下,四殿下为着他们的建议亲去相劝,他们也没把四殿下当一回事,只叫他用心读书,哪怕是要每日在御前侍疾,也不能耽误了功课,否则日后难以承担大任。”
皇帝听了这话,顿时皱起了眉头:“他们这是什么意思?!珞儿要照顾朕这个重病的父亲,即使一时放下了功课又能如何?!难不成他的功课还能比朕的身体要紧?!珞儿要在朕面前尽孝,原是他的本分,内阁凭什么说他日后难以承担大任了?!”
皇帝如今是对小儿子产生了几分不喜,可那到底是他亲自挑中的继承人,又培养了好些年,并不觉得他有哪里不称职了。内阁的大臣们前脚才劝他早日立储,让储君监国,如今又背地里说贬低孩子的话,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们该不会是打着让朱珞做傀儡,内阁独揽朝政大权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