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侯府的程礼带着妻子程王氏下了马车,抬头看向平南伯府大门前挂的白布,叹了口气。
他如今还觉得有些不敢置信,一向神通广大、智计无双的姐夫平南伯,居然真的死了?而且,传闻中死得还不太光彩,连丧事都不能大操大办。宫中的皇后,东宫的太子,还有住在隔壁的承恩侯,全都对此冷漠以对。
他母亲从前对女婿何等看重?如今却要他再三劝说,方才放他夫妻二人过来吊唁帮衬,还不许他把一双儿女也带过来,这也太势利了些。可他没办法,只能听从母命了,再啰嗦下去,恐怕母亲会直接否决了女儿程宝钏与外甥曹文衡的婚事,那就真的要跟大姐撕破脸了。
程礼低声提醒妻子:“一会儿你见了大姐,记得多劝劝她,别太伤心了。还有,母亲那些话,你别透露给大姐知道,免得她误会。”
程王氏低着头,柔顺地回答:“夫君放心,我理会得。”
程礼满意地点点头,迈脚朝灵堂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转过身后,程王氏便抬头望向平南伯府的牌匾,眼中露出一丝快意。
她很快就露出哀容,款款跟在丈夫身后,走向了灵堂。
上香祭拜的仪式过后,程礼带着妻子去见长姐。
平南伯夫人程氏在灵堂上待了半晌,却发现没几个亲友上门,丈夫灵前冷冷清清地。儿子受了伤,不好见人,外甥女谢映慧留在他院子里照顾伤者,曹氏被她赶回了后宅,只有女儿文凤与庶女文燕陪她守在灵堂上。程氏忽然觉得一阵心灰,再也不想待在堂中忍受那种冷清了,索性回了正院。
程礼夫妻过来的时候,她还木然坐在窗前,什么话都不想说,也没心情跟弟弟弟媳见礼。
程礼一向尊敬这个长姐,又怎会在乎这点小事?他连忙上前安慰程氏:“大姐没事?我们在家里听说消息的时候,真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别人骗我们的。打发人出去打听了半天,才知道姐夫确实是出了事。怎会发生这样的事?皇后娘娘与承恩侯为何……要这样做?”
程氏默默流着泪,摇了摇头。这叫她怎么说?平南伯做的许多隐秘之事,都不可对外人言。即使程礼是她同胞亲弟,不是外人,到底还有弟媳程王氏在呢。更何况,弟弟程礼的性子,也不适合知道这些隐秘,告诉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程礼见长姐不说话,连忙又道:“大姐到底有什么顾虑?难道连我这个亲弟弟都不能告诉了?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程家都会站在你身后,不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程礼一时冲动大包大揽,程王氏却扯了扯他的袖子,用程氏可以听见的声量“小声”道:“夫君,别说了,要是让夫人知道你对大姐说了这些话,定会生气的……”
程礼连忙回头给妻子使眼色:“快闭嘴!”
程王氏一脸委屈地收回了手,低下头去。
然而程氏已经看见、听见了。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弟弟,沙哑着声音问:“弟妹这是什么意思?母亲都说什么了?!”
程礼慌忙辩解说:“没……没说什么呀,母亲就是……担心大姐你如今的境况,让我过来看看……”
程王氏又十分明显地做出“欲言又止”的表情,让程氏很轻易地得出结论:她弟弟是在说谎。
程氏再一次遭到了严重的打击:“为什么……连母亲都要抛弃我了么?她可是我的亲娘!”
程礼手忙脚乱地安抚她:“不不不,大姐你误会了。母亲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她只是担心姐夫惹出了祸事,怕会连累到你和外甥们罢了……”
“还担心我会连累了宁国侯府?!”程氏冷笑道,“当初我们平南伯府风光时,她可没少劝我多为娘家谋好处,说程家好了,我在曹家的地位才会更稳固。如今我夫婿才被害死,她就翻脸不认人。她真是我的亲娘么?!”
程氏真的要炸了:“皇后、承恩侯不把我们伯爷当兄弟,四房、五房、六房纵容儿子把我儿子打成重伤,如今连我的娘家亲人,也要弃我于不顾!这个世间还有没有天理了?!我们夫妻费尽心血,都是为了谁呀?!你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么?!你们就不怕天打雷劈?!真以为我是好欺负的是不是?真把我惹急了,你们也别想好过!大不了一拍两散,大家一起死算了!”
她猛然甩袖,将身前桌面上的所有茶具,都扫落在地,碎了一地。
程礼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所认识的长姐,一向是端庄稳重的,几时有过这等如同泼妇一般的言行?他很想说些保证的话,安抚长姐的怒气,然而母亲有言在先,他又没胆子自作主张,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程王氏这时长叹了一声,上前柔声道:“大姐别着急。婆婆是为了儿孙着想,才一时犯了糊涂。可夫君还是一心敬重你这位长姐的,否则,就不会不顾婆婆反对,坚持要过来吊唁姐夫了。你再生气,也别冲夫君发火呀。他可是真心向着你的好弟弟!”
程氏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母亲还过分到拦着不许弟弟弟媳过府吊唁,是弟弟坚持才得以成行的。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感到悲哀还是庆幸了。庆幸的是,弟弟还知道关心她;悲哀的是,只有弟弟关心她而已,其他人等,包括她的亲生母亲在内,都已经将她视作了弃子。
程氏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绣墩上,潸然泪下。
程礼见长姐终于安静下来了,暗暗松了口气。可是想到妻子方才向长姐透露了实情,他又有些不满了。他冲妻子使了个眼色,想让她把话圆一圆。
程王氏继续柔声劝说程氏:“大姐,我知道你如今定然很生气,可是你再生气,也不能冲动。真的与族人、娘家一拍两散,又能有什么好处?逝者已矣,你还要为活着的人着想呀!姐夫死得是惨,可是……难道你今后就不过日子了?难道外甥就不袭爵了?还是外甥女不必嫁人?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你母子三人今后要怎么办呀?”
程氏全身一震,转头看向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王氏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大姐,如今伯爷没了,老夫人中风了,平南伯府失了圣眷,皇后娘娘与承恩侯,也都……你若再与娘家人反目,谁还能做你的依靠?没有依靠,你觉得外甥能顺利袭爵么?总不能叫他做一辈子的平南伯世子?没有爵位,家里的产业怎么办?万一这个爵位落在别人头上,你们孤儿寡母的,又要如何容身?”
她轻抚程氏的背,缓声道:“这种时候,你就是心里再恨,也要忍下这口气,不能使性子,说翻脸就翻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想你的儿女,为了他们,你便是忍辱负重又如何?便是受尽折辱又如何?只要他们能有出头的一日,你受再多的委屈,也值得了!”
程氏顿时泪如泉涌,怎么也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