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掏心挖肺,还是撕心裂肺,阿曾和粱尘确认昏睡过去的林夜状态尚好后,强行将雪荔留在小公子屋中,照看小公子。
粱尘振振有词:“是你将我家公子气病的,你得负责。”
“秦月夜”的杀手们震惊,对此决定不满。虽然这几日相处,他们已经不那般厌烦林夜,可是冬君好歹是他们的首领,又是女子。
即便是江湖女侠,也没有在一个“即将和亲”的贵族郎君房中长待的道理吧。
他们不肯,却见雪荔无所谓,大有赖在林夜房中的意思。众人疑惑又忧心,被粱尘笑嘻嘻地劝走。
和杀手们的想法不同,两个侍卫不觉得冬君和自家公子共处一室很奇怪。
他们三人,本就想拉拢冬君。谁知道林夜这一次吐血晕倒,是不是想把冬君留下来呢?至于杀手们担心的“男女之情”那类问题……
粱尘干笑:不提那只抖着尾巴整天欣赏自己羽毛的小孔雀,会不会在“和亲”前意外喜欢另一女子的事。就算想生情……冬君每天戴着斗笠,连脸都看不清啊。
这怎么生情?
所以,公子所图,必有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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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愿意留下,自然是为了等林夜给东西。
她心中默念着“好好告别”四个字,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床榻边,一直到日落西山。
她发着呆。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中暗下,雪荔转身端了油灯回到床榻边时,见林夜披衣虚坐,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雪荔将灯台放到床边的高台小架上,同样一言不发,压根不关心一个刚醒来的病人身体状况如何。
林夜看着她这样,既是恍然,又是自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试问,一个经营“春香阁”那类秦楼楚馆的奇女子,会如此绝情吗?
她的伪装从来都不认真,她似乎也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发现。
只有他沾沾自喜,以为看透她既是建业初逢之日的奇怪少女,又是神秘的冬君,便以为自己可以徐徐图之诱她胁她;只有他一叶障目,没去多想她露出的破绽。
他太傲慢了。
此女伪装真冬君待在队伍中长达一月,他至今不知她目的何为。她对他……她是不是一直在查他呢?
她有没有发现他不是真的小公子?她的伪装,是她一人的主意,还是整个杀手楼的主意?
他们是敌是友?
林夜脸色越发苍白,眼眸却被衬得更加黑泠泠,如同沾着一重薄薄白色糖浆的芝麻丸蜜果。像小时候病得很厉害时,师父喂她吃的那种。
可能是一直没吃饭,雪荔竟然觉得饿。
不能吃人。
雪荔撇开目光,先开口:“我的书册。”
林夜:“……”
你的书册。你满脑子都是你的书册。你是真的只关心你的书,还是在麻痹我?
林夜抬袖捂脸:“你欺负我。”
雪荔:“……”
雪荔探究他的古怪时,见这一脸病容的颓废小郎君放下袖子,精神一振,重新朝她露出笑容。
他不见方才那样的深沉幽静,眉目轻扬唇瓣微翘,长长的睫毛扇动间,他又变成了平时那个灵动好玩的小郎君。
林夜:“好啊,我给你。”
??无论如何,先稳住她。
林夜指挥雪荔去东北角的箱匣中拿东西,他坐在床上胡乱指挥,还理直气壮:“我失血过多,头晕眼花全身发冷,根本没力气下床。”
雪荔一愣,道:“我也头晕眼花全身发冷。”
她这几日一直有这种症状,只是她自己不在意而已。
林夜:“你也失血过多了?你、你……”
他本多嘴,忽然想到什么,脸刷地红了。他不记得她这几日有过打斗,那女子失血过多,还有一种可能??
小时候,他娘平时威武,揍他时力大无穷,只有每月来癸水时会气虚。
雪荔按照林夜的话翻找他的箱匣,待她起身回头时,见床上的林夜双颊绯然,唇色嫣红,睫毛颤啊颤。
隔着斗笠,他竟然低下头,躲过她视线。
他肌肤雪白,此时整个人红透,好像要坏了。
碰碰就倒,不碰也倒。就他这状态,想活到成亲那一日,确实有点困难。
雪荔淡然,打算正事结束赶紧离开:他可别死在今天,别人以为她是凶手。
雪荔捧着那用布包裹起来的木匣走回床畔,床褥间的林夜听到脚步声,像是忽然想起一事一般:“还有一样东西。那个箱子里有一个青色瓷瓶的药瓶,你也拿过来。”
他自始至终不抬头。
雪荔将东西都找到拿过去时,林夜好歹自我调节本事强大,已经神色如常。他敢抬起眼看她,只除了双颊还残留一点绯色。
林夜弯眸:“看看吧,你要的东西。”
雪荔猜到了。
她打开木匣,烛火照耀间,古檀木匣中躺着一牛皮封袋。旁边的四个小格,装好了四个白玉瓶的小药瓶。封袋上有一张纸,信纸上详细写着药粉祛除污渍的用法。
林夜心疼道:“你要严格按照我的说法用。这药粉很贵、很贵的……”
他为了腾出这点儿药,得好几天无法药浴。身体中那封住筋脉的针变得更刺痛,每日每夜折腾得他难受。
林夜语重心长:“我当真为你掏心挖肺。我要是你爹,你得负责养我知道吗?”
他本想用来利诱冬君的。但她很可能不是,也很可能感受不到他的用心。可惜礼物都备下了,送就送吧。
雪荔发现林夜蔫蔫的,抱着被褥,目露哀怨。
林夜持续哀怨着,有力无气地指指那个自己让她取的青色药瓶:“那也是给你的。”
林夜:“你肩头有伤。”
他抬头望望天,隐晦道:“你这几日又、又出血多,敷一敷吧。我祖父留给我的,特别好用。”
雪荔翻看药瓶的手停住,蓦地抬头看他。
她肩头的伤?
林夜一边望着横梁,一边胡言乱语:“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打猎,伤到了一只林中小鹿。我的箭有毒,我本想给它解毒,可它掉头就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奇形怪状吓到了人。”
他是一个擅长自娱自乐的人。
自己编着瞎话,便因为自己的瞎话,重新笑了起来,唇角朝上翘起。
雪荔见他红色的唇瓣张张合合,一道光起初在他翘起的唇角上。后来因为他笑起来,那光便闪着翅膀落到了他眼睛上,金光罩着他眼睛。
雪荔忽然倾身。
少女幽香袭来,斗笠帛纱落到脸颊上。
林夜一怔之下,她的手伸来,落到他眼睛上,碰他的睫毛。
又痒又酥,血液如凝。却不是平时封住心头血的那种“凝”。
林夜怔忡地低下脸,迷茫地看着她凑过来的模样。这般近的距离,仅隔着一重纱??
那春日杏花下掀开斗笠,被花落了一身的洁白少女。
少女有不含情的面孔,寡然寂寥的神色,圆润的眼睛淡红的唇瓣,乌发的发梢微碎的额发。
她不冷硬不倔强,不在意不多事。她随风飘零,是浮在水面上伶仃的莲花,也是躲在雪山中与世隔绝的灵鹿。
她美丽得近乎空灵,不属于人间,却偏偏来到人间。
他隔着纱幕看她的眼睛,心跳一时急一时缓。
他有一瞬间,想掀开斗笠,看个清楚。可偏偏,他外表这样混不吝,骨子里却是矜贵君子??大概是被爹娘打出来的吧。
林夜僵硬着,屏住呼吸小声:“你做什么?”
雪荔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只是,他给她药膏。
他知道她是劫持过他的人,没说破;他发现了她肩头伤流血,还不说破;他给她封袋和药粉的同时,把治疗肩伤的药给她。
她觉得、觉得……
她不知道自己该觉得什么。
她只是抬头,看到有什么光点落到了他眼睛上方。她想也不想地伸了手,想看一看。
雪荔困惑于自己突如其来的好奇心是何缘故,不安于自己怎可能好奇。难道师父在她身上用的药失去作用了?不,师父不会允许的。她很久不用服那些药了,她再不想服用了。
难道那种用药的痛苦还会回来吗?
雪荔心头揪起,心湖中的涟漪断断续续地起伏。
她不知怎么办,喃喃:“我以为有萤火虫飞到了你眼睛里。”
林夜眨眼:“这时节哪来的萤火虫?你好奇?”
雪荔立即:“我不好奇。”
她这么快地反驳,但他无暇思考。她的手还落在他睫毛上,斗笠还贴着他的脸,他还是能隐约看到她的脸……
林夜脸红得厉害。
他不知该怎么提醒她。
雪荔目光涣散:“原来不是萤火虫,是烛火……亮。”
而林夜耳边嗡嗡,因她的胡言乱语,脸更红。
他手扶住床板,稳住自己身形。他感到自己心跳也开始加速了,因心跳加速,封住心头血的针便扎得更深,他周身僵冷,骨头缝都开始疼起来。
他痛得厉害,可他是林夜,他从不躲避。他知道自己快坚持不住了,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得到点什么。他一定要得到点什么!
林夜扶着床板的手微微发抖,他目不转睛,轻声:“我对你好不好?”
雪荔涣散的目光回来:“好?”
林夜当她是肯定,死马当活马医:“那么,告诉我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秘密。别骗我,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
雪荔看着他。
她强大的五感,发现他一直在屏息。他很紧张吗?
雪荔缓缓的,一字一句:“小公子,我不知道‘撕心裂肺’是什么意思。”
林夜微笑:“足够了。”
他一直屏着呼吸,此时终于坚持不住,身子前倾,晕倒在雪荔怀中。烛火轻晃,被小风吹灭,屋中落入幽黑。
雪荔:“……”
黑暗中,少女茫然抱着少年,闻到他身上那清雅至极的香,手也沾到他的发丝。
有人屏气把自己憋晕了吗?或者是她把他弄晕的?她做什么了?
雪荔有点儿迟疑,想摸摸他脉搏查看他病情,但又有点犯懒,不愿关心他人之事。
最终,她当做无事发生,摆娃娃一般将他摆回床褥间。在跳窗扬长而去前,她甚至难得善心地为他抻了抻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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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当夜去了集市一趟,无人知道她做什么。
而她回来后,召集“秦月夜”的下属:“我打算去光州。”
她告诉了小公子一个秘密,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但她不会再留下了。
她打算一走了之。
她要用一种方式跟下属们“好好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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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林夜半睡半醒中,完全明白了雪荔告诉他的秘密是什么。
如果她说她不懂“撕心裂肺”这个词的意思的话,说明她是白丁,而春香阁的女主人多才多艺,绝不是白丁;如果她说她不懂“撕心裂肺”这个词的情感的话,说明她情感缺失,而真冬君经营一家青楼,在建业瞒天过海,不可能不懂情。
于是,林夜召集阿曾和粱尘。
林夜说:“我要亲自出手,送孔老六他们安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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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一方,被北周宣明帝托付的口音古怪的两个神秘人,带着手下,在“秦月夜”春君的配合下,顺利到了浣川这个小镇子。
星如银河在天,万家灯火落地。南周如此繁华,让百年前被赶出西域的外族人看得目眦欲裂,满心沥血。
二人站在屋顶上,眺望着小公子居住的客栈??
身量瘦高的那人笑:“按照杀手楼给的信息,小公子就住在这里。我们派人从他身上取血,交给那宣明帝就是。”
另一人雄伟些,沉稳说:“小心行事。我们还没找到雪女……雪女逃走,不知所踪。我们真正的目的是带回雪女。”
二人合谋声起伏,被浓夜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