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来到正月十四,这天是星期天,俞大猷想到春节连续加班太辛苦,焊接工作也挺顺的,晚上食堂因厨师班休息没有饭,俞大猷临时动议请大家吃烤冷面。这是一道沈阳的小吃,西塔美食街做得最地道,于是,下班前俞大猷发出通知,今晚去西塔撮一顿。滕肖兰不喜欢人多闹腾,她素喜清净,不愿打扰别人,也不愿被人打扰,俞大猷深知她的性格,也不勉强,其他人尤其一车间的年轻技工们乐不可支,等手头的活干完,欢呼着换衣服,开车直奔西塔。
沈阳的西塔美食街是朝鲜族聚集区,冷面、烧烤、大酱汤和辣白菜引领着这条街的风尚,外地来沈阳的人常常慕名而来,沈阳人招呼朋友也喜欢选择那些门面不大却能吃出独特风味的小店。在西塔美食街,有一家叫“八级工匠”的烧烤店生意特别火,他家的烧烤肉串大,肉保真,价格也不高,食客盈门。这天晚上,俞大猷跟了一次风,预定的“八级工匠”。
车开到西塔时,沈阳城华灯初上,太原街人潮涌动,音乐和车流交织。美食街的位置并不在繁华地段,相反,它隐在一条小巷子里,这条巷子南北斜长,一端连着毛主席挥手向前进的红旗广场,一端连着市府大路,那些美食城、烧烤店就分布在这一区域。
俞大猷他们借手机导航找到“八级工匠”,这家店挨着一家部队的宾馆,那是一座四方大院,高大的松树遮挡了路人窥探其内部的目光,门岗有两名脸庞青春的持枪军人。俞大猷心想,“八级工匠”地址可能是精心选择的,起码挨着这么个特殊的邻居食客不敢随便造次,在沈阳,喝小酒作大妖的人也不是没有。
“八级工匠”的红黄两色灯笼在屋檐下亮了一排,柔和的灯光给人一种和谐和温暖。俞大猷他们找好停车位,下了车,直奔过去。
正月里的人们玩心还盛着,虽然刚到饭点,店里已经客满,喧嚷声充斥于耳。俞大猷一行进了包房,分坐两桌,点了烤鸡架、烤鸽子、烤冷面、烤串等,额外点了几样毛菜,酒是“勇闯天涯”和雪花“大绿棒子”。“大绿棒子”是沈阳雪花啤酒的经典,人吃烧烤的“标配”,它有劲儿,口感淳厚,超大的瓶装自带霸气和豪放,符合东北人的集体性格,在市井和正规场合都不缺它的身影。
“八级工匠”果然名不虚传,单就上菜速度来讲,哪怕是晚高峰时段,酒菜也很快上齐。俞大猷招呼大家动筷子,吩咐江海洋倒酒,十来个人开了宴席。俞大猷首致开场白,感谢大家这段时间的齐心协力,俞大猷说的掏心掏肺,大家深感其诚,举杯一起干了。第二杯随意多了,俞大猷为创造轻松气氛,说,“今晚菜管够吃,酒管够喝,可有一条,喝多了不兴回家欺负老婆。”
有的年轻技工顽劣,故意问:“厂长,你喝多的时候,你和嫂子谁收拾谁。”
俞大猷摆上一副牛皮样子:“傻呀,这还用问吗!”
江海洋起哄,“对,肯定是嫂子收拾厂长。”
俞大猷佯装愤怒,抓起“大绿棒子”,“你小子要这么搅局,我先给你喝多,来,满上!”江海洋抽巴着脸,被迫和俞大猷干掉一杯。马一锤在旁边看笑话,“该,叫你小子嘴欠。”全场大笑声中,三三两两的作对厮杀。
几巡过去,酒没了,俞大猷招呼服务员再拎两提。隔一会儿,有人来送酒。奇怪的是既非小伙子也非年轻姑娘,而是一位老爷子。他把酒放在地上,直起身的时候,正和大家碰杯的马一锤愣了,沾唇的酒又溜回杯子,半是疑惑、半是愕然地望着老者,“师父,怎么是您?”本已走到门口的老者闻声停下,从一屋子人中检索到声音的来处,定格在中年汉子的身上。
“学勇?”
“师傅,真是师傅?”马一锤起身离座,伸出双手搀扶着他,“师傅,您快来坐。”
手疾眼快的江海洋早已站起来,拽了一把椅子,让老爷子坐在马一锤的上位,紧挨着俞大猷。马一锤先介绍了俞大猷,然后给徒弟们说,“这是你们师爷。我跟你们说啊,师爷当年厉害着呢,响当当的全国劳模、八级工匠,进京领奖和毛主席握过手。天安门城楼上的国徽,那是你们师爷亲手造出来的!”年轻技工肃然起敬,挨着个儿给老人家拜年。
老爷子许久没见着马一锤了,又有一大群徒孙围绕着,兴奋地颤抖着双手命令众徒孙坐下。俞大猷见此情景,心想着这是即兴教育的好时机,就说:“老爷子,您给我们讲讲当年造国徽的事吧。”
老爷子慌忙摇手:“不讲啦,老皇历啦。”
俞大猷说:“老爷子,您就讲一讲吧。实不相瞒,我们现在也接个特殊任务,您作为前辈,多点拨启发我们,您那一代人的精神是宝贵财富啊。”
马一锤也恳求:“师傅,您就讲讲吧,好让小年轻们知道,您那代人是怎么创业的。”
老爷子听俞大猷说特殊任务,马一锤又敲边鼓,推迟不过,就说:“俞厂长,你一说特殊任务,我就理解了。当年造国徽,我们那也是特殊任务啊!”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一杯酒,勾起老爷子记忆深处的一段故事。
1948年11月,沈阳刚刚解放,作为全国举足轻重的重工业城市,沈阳面对设备和材料奇缺的困难,积极开展“护厂复工”“献纳器材”,喊出“叫烟筒冒起烟来”的口号。在复工复产的热潮中,来到了1950年9月,彼时临近国庆节,沈阳第一机器制造厂突然接到上级指令,要求他们承铸一枚金属国徽。
这是新中国的第一枚国徽,由梁思成亲手设计,毛主席签署命令,向全世界宣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的设计方案。国徽设计方案确定后,由于时间紧迫,国庆一周年时临时赶制了一枚木质国徽。然而木制国徽一经风吹日晒容易变形开裂,必须铸造一枚金属国徽来替换。那时候,沈阳第一机器厂的铸造技术闻名全国,自然的,为新中国铸造第一枚金属国徽的重任就光荣地落在沈阳第一机器厂的身上。
制造厂从上到下,又骄傲又感到压力。一没有先例可循。二是国徽使用铝合金材料,而制造厂擅长钢铁。再有,国徽悬挂在天安门城楼上,需经得起风雨冰雪,保证几十年不变色、不变形。为了造好国徽,厂里抽调精兵强将,专门成立了19号铸造车间等十几名技术尖子组成的攻关小组。
从攻关的第一天起,参加人员就没有休息过,白天人声鼎沸,晚上灯火通明。他们遇到的第一道难关是做模型,为了保证铸件的花纹饱满,厂里特地从内蒙古和大连运来砂子,内蒙古砂有粘性,大连的砂子粗无粘性,两种砂子混合打铸型,能保证国徽的表面光洁度。
科研人员也是夜以继日地反复实验,决定采用铝铜锌及一定量的黄金等合金属作为制造国徽的原料。但沈阳才解放,穷得找颗铁钉都费劲,哪有那么多金贵的东西。于是,全厂工人到处搜集铝制品,供攻关小组研究实验。
当时的条件太艰苦,制造工具匮乏,熔炼的炉子也没有,工人师傅们特意砌筑个砖炉,没有化铝罐,就自制铁罐代替,脱氧剂也没有,工人师傅用木棒搅拌脱氧,没有测试铝水温度的仪器,工人师傅的眼睛成了观察铝水颜色变化的仪器,铜和铝的溶点温度不一样,浇筑的火候也不易掌握,只有反复地试......为了抓紧工作,很多工人吃住在工厂车间,饿了吃口干粮,咬口咸菜,困了在厂房和衣而卧。
在国徽抛光加工的环节,工人师傅发挥能工巧匠的天性,自制好用又顺手的许多小工具,他们用自制的钢丝刷打磨处理国徽毛坯表面的凹凸不平,修补瑕疵,再用自制的小刀雕刻出国徽图案中的细节部分,用专业的刮刀一点点刮平图案的表面,最后再整体抛光出镜面一样的光亮。
1951年‘五一’劳动节,老爷子和工友们制造的大国徽终于挂上天安门城楼。同时还有67枚挂在各部位的门匾上。
老爷子讲完国徽的铸造故事,大家听得入神,好久没有声音。
俞大猷率先鼓掌,其他人如梦方醒,也跟着鼓起掌来。掌声中,俞大猷说:“老爷子,我们现在的任务与您当年一样,难是难,但有您这些前辈在,我们就有动力。”
老爷子说:“我老啦,不中用了。机器厂的老家底都在东方呢,如今传到你们手里,不管多大的坎,你们也要爬过去啊!”又转向马一锤,“我虽不知你们干的什么,但我知道你是敲重鼓的,学勇啊,你是一车间的领头雁,你往哪飞,这些孩子就跟找你往着飞,你明白吗?”
“师傅,您放心,我保证带好头!”
俞大猷忽然想起来:“对了,老爷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一句话问到老爷子心坎上,他端起酒杯,深深地喝了一口,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