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确看余笙快要坚持不住了,她面色苍白如纸,头微微垂下,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随风颤动。
他劝慰道:“你先放开人质。我们一定会查清真相,送你安全回国。”
李宝天低下头,阳光下,余笙脖颈上的血迹看上去异常明显,苍白的脸疲惫而憔悴,他的心里顿时涌起愧疚之情。
他本就是被逼无奈、在极度恐惧下才劫持人质,他并不想伤害别人。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开了余笙。
身上的束缚瞬间消失,余笙下意识地冲向沈确,如在湄索时那般,坚定、不顾一切地奔入他的怀中。
沈确同样伸出双手,揽过她的腰际,拥抱住她。
一瞬间,他闻到了她发丝上的淡香、看到了她微红的眼眶,破碎而坚强。
他们就像两块无比契合的拼图碎片,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
沈确没有多言,拦腰抱起余笙,带着她往病房走去。
余笙只是稍抬眼睑,便撞入他深邃而淡漠的乌黑双眸之中。心跳在顷刻间加速,耳朵微热,她低垂双眸,心便沉入无尽的海洋之中。
沈确将她放在床边时:“我去找护士给你上药。巴颂已经通知顾琛了,他马上就到。”他看着余笙的眼睛,“你好好休息,我等会要去处理剩下的事情。”
余笙点点头,目送沈确离开。
他的背影颀长,阳光轻洒在他的后背,随风轻轻摇晃,仿佛爱人的手般轻轻抚摸。
他总是给人一种孤单而寂寞的感觉,仿佛一幕沉默的剧目,盛大而荒凉。
不过几分钟,顾琛和护士便前后脚踏进了病房。
顾琛走到余笙面前,在看到她脖颈上的血痕时,眼里闪过一抹心疼。他抿唇看着她,没有说话,直到护士给余笙上药时,他才哑声道:“护士,你轻点,她怕痛。”
护士应道:“好。”
虽然已经很轻,但余笙还是痛得皱紧了眉头。她咬着牙关,没有发出声音。
顾琛望着她,只觉得心里一阵泛疼,疼得他心绪不宁。
护士上完药后对顾琛交代道:“每天碘伏消毒,直到伤口完全结痂。”
顾琛声音沙哑:“好。”
护士将一份出院报告交给顾琛:“余小姐的高烧已经退了,可以不用住院了,这是出院小结。”
顾琛接过表单,道了谢。
护士离开后,顾琛也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余笙,眼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漩涡,难辨情绪。
看着男人的样子,余笙拽了拽他的袖口,打破了沉默:“顾琛,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听到余笙的话,顾琛无奈道:“你也知道啊。”
他知道余笙的性格,她善良,但又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没人能说服得了她。
这次就算说她,下次遇到同样的事情,她一样还是会去做。
他叹了口气,弯下腰,尽量和余笙平视:“下次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之前,能不能和我说一声,如果事情紧急,你就给我发个数字1。我知道后,好歹能给你兜个底。”
余笙撞进他情绪翻涌的双眸之中,乖巧地点了点头:“好。”
看着余笙低头认错的模样,顾琛不由得牵了牵嘴角:“走吧。”
余笙疑惑问道:“去哪儿?”
“今天是余叔叔的生日,他想见你。”顾琛继续道,“他知道你因为办案离开了曼谷,所以专门赶到了乌隆他尼府,包了一家酒店。”
余笙一愣:“我爸的生日?”
顾琛点头道:“我已经把礼物买好了,见到余叔叔后,你就说礼物是你挑的,他一定会很开心。”
余笙由衷地说道:“顾琛,你真的很细心。”
顾琛笑了笑:“我只对你细心,其他人可没有这个待遇。”
顾琛将病房里的东西收拾好后,便带着余笙离开医院,开着车往酒店而去。
车掠过低矮的房屋,黄昏如火焰般在空中延烧。余笙坐在副驾驶上,视线从窗外逐渐移到顾琛身上。她看着顾琛温和的眉眼,不自觉地问道:“顾琛,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
顾琛似是没想到余笙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他思考了一会儿:“因为你总能给我不一样的新鲜感吧。”
余笙下意识地问道:“如果有天我不能给你新鲜感了呢?”
顾琛望向余笙,神色认真:“那你就能给我安全感。”
一瞬间,余笙仿佛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烟波蓝的大海,里面有深远而寂静的爱意。
这份深沉的爱意令余笙的心一烫,她移开目光,竟不敢再看他。
不过短短十分钟的时间,车就停在了酒店。
今天是余年的生日,到场的亲朋好友很多,小部分是上次聚餐时见过的,大部分是余年在商业上的朋友。
说是生日,更像是应酬。
有很多人前来祝贺余笙出院,甚至围着余笙,想和她攀亲道故,可余笙一个都不记得,只觉得快被乌泱泱的众人淹没。
她借口离开包房,走到阳台外喘口气。
在虫鸣的合奏下,余笙看着空中的满月,心情便舒缓了许多。
月亮的光在眼前出现了重影,就在她思绪游荡时,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熟悉的男声响起:“怎么到这里来了?饭菜不合胃口?”
是余年。
这一次,他的声音温和了许多。
余笙摇了摇头:“我不喜欢交际。”
余年叹了口气:“那我的公司要后继无人咯。”
余笙语气冷淡:“您可以交给信任的人,我不适合做老板。”
“我知道你喜欢法医的工作,”余年望向余笙,语气柔了不少,“之前我不支持是因为你妈妈,我不希望看到你和你妈妈一样的结局,我无法接受。”
余笙可以理解余年的想法:“我知道您想给我更好更安全的生活,但我只想做法医,”她第一次和余年谈及自己的梦想,“我想给所有无法开口的死者一个公道。”
当说起自己的理想时,她的眼中闪着星光,盛着月色,明亮又坚定。
空气中沉默了片刻,余年半晌才道:“你和你妈妈真的很像。”他看着余笙,眼眶微红“每当我看到你,就会想到她。所以我减少了和你见面的次数,希望用工作来填补我的思念。”
余笙听到这番话,下意识地望向余年。
余年摇摇头:“我很想她……也不知道度过这充满思念的一生,死后是否还能见到她。”
余笙被余年的话触动,不由得安慰道:“会的,妈妈会在生命的终点,永远守护我们。”
余年一怔,眼眶有泪水涌上,他第一次妥协道:“你想做法医就做吧。这既是你妈妈的愿望,也是你自己的坚持,我愿意支持你,只是希望之后你能多多回家陪陪我。”
余笙没想到余年会支持自己,她看着余年难过的样子,心疼道:“好,我会经常回家陪您。”
眼泪还未落下,余年便侧身擦掉。
他上前抱了抱余笙:“好孩子。”
余笙的手在空中悬了悬,最终回抱住余年:“爸,谢谢您。”
父亲的拥抱总是带着缄默的爱,这是她失忆后第一次拥抱父亲,她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涩,疼得她想哭。
余年松开双手,眼神温柔:“要谢就谢顾琛吧,是他劝我的。他告诉我你在法医上的天赋和坚持。他说你希望得到我的理解和肯定。”
他愧疚道:“这些年,我从未进入你的生活,也没有给予你肯定和关爱,我觉得我很失职。我想做出改变,让你知道,爸爸很爱你。”
余笙一愣。
不等余笙回答,余年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古董怀表:“这是你妈妈的遗物,她去世后你一直戴在身边,但车祸时被火烧坏了。顾琛怕你难过,就找人做了修复,昨天刚修好。他说让我给你,你一定会很开心。”
余笙的心忽然塌陷下去,变得柔软起来,仿佛在无限辽阔的海洋中漂浮。
她没有想到会有一个像顾琛一样的人,永远坚定地陪伴在自己身边。
她接过怀表,打开它,映入眼帘的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合照里,余笙还是个八岁左右的小孩,一旁的余年还有妈妈都笑得很灿烂,阳光很好,落在他们身上,给他们的周身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余年拍了拍余笙的肩膀:“那我先回去了,还有朋友还等着我。”
父女俩第一次的交心让余笙感觉到了久违的父爱,心里既感动又酸涩。
余笙点头道:“好。”
余年走后,余笙并未离开,她不自觉地回想起车祸后醒来的那段时光——
顾琛日日夜夜守在她的身边,总能变着花儿给她做各种药膳。
那时的她没有任何记忆、身体也很虚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站起来,只有顾琛是她唯一的依靠和温暖,给足了她关怀与爱。
虽然她一直都对顾琛很疏远,但她还是很感激他。
夜色渐浓,在无数星辰的簇拥下,月光如一块白玉,苍白而静谧。
她看着白色的月光,叹了口气。
“怎么了?不开心吗?”顾琛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余笙转过头,就望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她讶异地看着对方。
月光落在他的脸上,为他平添一抹温柔,他解释道:“你不见了,我就来找你。”他笑了笑,“看到余叔叔在和你聊天,我不好上前打扰……”
他的话还未说完,余笙就搂住了他。
他惊愕地看着余笙,似是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周围的风骤然吹起,时间仿佛在此时静止,他笨拙地伸出双手,紧紧抱住她。
余笙柔声道:“谢谢你的坚持和耐心。”
顾琛愣了片刻,轻声道:“这是男朋友应该做的。”
夜晚,他们聊了许久,直到聚会散去,才回到各自的房间中。
一整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余笙洗完澡便躺倒在床上,身体仿佛陷入了云朵之中,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只剩下困倦不断在脑袋中回荡。
梦里,她进入了一个黑暗而寒冷的塔内,塔里有一个陌生的少年,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的双眼中只有自己,澄澈而悲伤。
他们就像两个被扔到极地的人,周围一片冰冷,只能互相取暖。
为了不让这黑漆漆的塔太过可怖,余笙指向空中,想象道:“你看,空中有能飞翔的鲸鱼,它们缓缓伸出双鳍,在夜空中翱翔。月亮照在它们宽阔的脊背上,它们就好像变成了一个个移动的岛屿。前方有一座悬崖,悬崖下全是飞舞的云朵,云朵里有游动的飞鸟,它们收起翅膀,在云海间畅游。飞鸟和鲸鱼的目的地都是银河,在天的尽头有星光汇聚而成的河流,它缓慢流淌,如同一根丝带般,挂在夜空的尽头。”
一瞬间,色彩仿佛缠绕的藤蔓,攀上了墙壁,爬上了高高的黑塔,爬入黑暗的空间,爬进了余笙婆娑的眼中。
少年仿佛真的能看到余笙所说的鲸鱼和飞鸟,黑暗的禁闭室不再那么的空旷而可怖,反而充满了五颜六色的梦境。他轻声问道:“什么是开心?”
黑暗中,余笙的双眼透亮如星辰,她指着少年的胸口:“就是感觉这里暖暖的,仿佛有花盛放一般,能看到五颜六色的世界。”
少年抬手抚上心口,他感觉有一阵暖意在其中荡漾开来:“那我现在很开心。”
余笙一笑,好像坠入星河之中,灿烂而明亮:“和你在一起,我也很开心。”
两人的目光对视上,双方都牵起嘴角,笑得灿烂。
少年看着她,问道:“你会离开我吗?”
余笙抓住他的手,暖意便缓缓从指间蔓延开来。
“我不会离开你,你可以反复向我确认。”余笙认真道,“每一遍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不管去任何地方,我都不会离开你。
余笙忽然从梦中惊醒,她的身体仿佛尚有少年的余温。失去的男孩就像心底突然多出来的洞般,疼得她难以喘息。
她迷迷糊糊起身,想倒杯水喝,可刚拿起开水壶,眼前便出现了细密的斑点,晃得她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身体忽地一软,手上的力气松开,开水瓶直接砸在了她的脚背上,滚烫的水泼在她的皮肤上,痛得她跌坐在地。
开水如火焰般灼烧她的皮肤,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余笙艰难地爬起,只觉得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烙铁之上。她抓起手机,一瘸一拐地走到顾琛的房前,敲响他的房门。
顾琛在睡梦中醒来,刚打开门,就看到面色苍白,满脸冷汗的余笙,他着急问道:“发生什么了?”
余笙扯了扯嘴角,试图让他不那么担心:“脚被开水烫了,你能不能送我去医院。”
顾琛眉头一皱,立刻将她抱起,往车中跑去。
在车上,顾琛联系了余年,余年连衣服都没换,就赶忙叫了车,往医院而去。
他们几乎同时抵达了医院的急诊室。
顾琛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医疗床上,护士连忙将围帘拉上,给她处理脚上的烫伤。
如玉般的脚红得惊心,早已被烫出了大量的水泡。
护士将水泡一个一个地挑破,疼得余笙满头是汗。一旁的顾琛紧握着她的手,随着她手上加重的力量,不自觉地皱紧双眉。
余年也着急得不行,忽地,他似是看到了什么,嘴里“咦”了一声:“余笙,你脚底的红痣怎么不见了?”
余笙一怔:“红痣?”
她没有任何印象。
顾琛替没有记忆的余笙答道:“余笙之前车祸时弄伤了脚底,红痣已经不明显了。”
“这样啊,不过,”余年嘀咕道,“我怎么感觉余笙的脚也长大了一些?”
顾琛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疑惑道:“余叔叔,你是不是弄错了?”
余年笑了笑:“可能是太晚了,我搞糊涂了。”
等护士处理好伤口,顾琛忙完缴费等一系列事情后已经是凌晨三点。顾琛准备回酒店拿办公电脑,顺带送余年回酒店休息,将余笙一人留在了病房之中。
余笙靠在枕头上,脑子里满是之前梦中的少年。
他陌生又熟悉,令余笙产生了探究的意味。
他到底是谁?
“铃铃铃”,手机铃声响起,将她从思绪中拉扯而出。
来电是沈确。
这么晚打给她,只可能是工作上的事情。
她连忙接通电话。
对方没有任何寒暄,直接说明来意:“余笙,班撒他方村的村长在看守所咳血死了。”
余笙一愣,立刻坐直了身子:“死了?”
“对,乌隆他尼府警局的法医马上准备解剖,你要参与吗?”
余笙连忙应道:“我来。”
她的脚被护士用绷带缠上了好几层,脚已经塞不进鞋子里,只能踩在拖鞋之中。
她强忍着剧烈的疼痛,往医院外走去。
急诊室离医院后门很近,她踉跄几步才站稳了身子,停在路边。
现在时间太晚了,路上几乎没有出租车的影子,她只能通过手机叫车。
好不容易叫到了车,车主又说开不进小巷里,要余笙走出来。
昏暗的路灯下,余笙走得很慢。
一阵微弱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微微侧过头,她看到墙壁上出现了两道影子。
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用余光看着墙壁上的影子,却发现对方也停下了步伐。那是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
她再次走起来,那个男人也跟着亦步亦趋地走了起来。
周围寂静无人,她的心跳如擂鼓般响起,她加快步子,身后的男人也加快步伐。
她疯狂地朝前面冲去,不管不顾地冲向远处亮堂的空地。
空地上,一辆车正停在路口。
“救我!”余笙大声呼救。
可车主一看到男人手中拿出的刀,立刻倒车开走,留下余笙一个人。
她转过头,看到男人拿着刀就朝自己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