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课业”结束,颜湘打道回府,却意外的在梅园外看见颜夫人和颜昭。
今天是颜夫人解除禁足的日子。
颜湘快步上前行礼:“姨娘和阿昭怎么来了?”
还未等颜夫人回答,颜昭就凑过来晃了晃她的手臂:“我听说娘亲被禁足是因为没有管好张嬷嬷,才害阿姐落水。我已经跟娘亲讲了道理,她也知道错了,你就原谅她好不好?”说完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颜湘抬眸看向颜夫人,对方似乎有些羞愧,避开了目光。她不忍看弟弟伤心,揉揉他的头,答应了。
走之前,颜夫人对她说:“上次你走后,我想了很久才想通……从前都是我作茧自缚,不仅害你受了多年苦,还害阿昭两头为难。作为长辈,我竟然还没一个八岁的孩子懂事,真是惭愧。”
颜湘浅笑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早已放下,姨娘又何必挂怀?”
颜夫人暗叹:十年了,自己好像才看清眼前这个女孩。
他们母子离开后,颜湘下了口令:“今后府内若再有人管不住嘴,直接重罚。”
因颜夫人已恢复自由,和颜湘的恩怨也一笔勾销,所以府内如今相安无事,一家四口自然也一起用膳。
闲来无事时,颜湘便会去玉书坊。尽管俞林并不常来,大多时候都是她自己去观摩其他画师作画,但她也乐此不疲,态度十分认真。
今日,颜湘正想同往常一样去玉书坊,却被江逸宁硬拉着去了别处,说是要去看什么画师交流大会。
二人来到西街。这里原本最宽广的一处空地,现如今整齐地摆放着数十张画桌,且桌上均置有文房四宝。
场地中央还有座假山,上面点缀着零星绿意,山涧中又有涓流细细流淌。
高山流水,颇为雅致。
围观百姓被守卫们拦在场外,均好奇地向里张望,还时不时为后来的画师们让道。
颜湘被带进会场,观摩各个画师作画,倾听他们的心得,不由得内心赞叹,自觉收获颇丰。
江逸宁兴致来了,也想要露一手。他走到一张闲置的画桌前,提笔开始作画。
颜湘发现其风格与俞林大相径庭,俞林讲究细致和力道,而他则是追求豪迈大气。
随着他作画时间越长,前来观摩的画师也越多,周围赞叹声不绝于耳。
江逸宁收笔,拱手道:“过奖,过奖。”
分明是谦虚的话语,语气中却染上了几分得意。
“麻烦给我们家小姐让路。”
突如其来的女声打破了现场的氛围。
画师们一边好奇地转身,打算一探究竟,一边忙不迭腾出位置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那位小姐从容自如地迈步上前,眼神中透露出些许傲气,仿佛自己生来就是焦点。
江逸宁拧眉:怎么是她?
赵韵雪看了看侍女映月从桌上拿起的画,随后漫不经心道:“还不错。”
“上次走得匆忙,还未来得及自我介绍——在下永王世子江逸宁。”江逸宁稍昂起头,垂眼注视赵韵雪。
旁边的颜湘见状,则是一脸茫然:他们是有什么过节吗?
“原来是永王世子,幸会。”赵韵雪并没被他的气场吓到,依旧从容地行礼。
“我家小姐可是丞相府千金。”映月不甘示弱。
原来是赵丞相的掌上明珠,难怪如此心高气傲。江逸宁暗道。
“赵小姐也精通画术?”
“略知一二。”赵韵雪淡淡道。
她身边的映月却并不想低调,大声道:“我家小姐的画技高超,世子若是不信可以比试比试。”
颜湘不想将事情闹大,刚想拉住江逸宁,却被他抢先一步回道:“比就比。”
她只得无奈:也罢,确实需要有个人来搓搓他的锐气了。
主办方见状,发了话:“二位不如就以‘山水’为题各自作画,再由现场的各位画师表决,以定胜负,如何?”
双方都无任何意见,便开始比试。
颜湘隐在人群中暗自打量,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想不想上前试试?”
是俞林。
“先生怎么来了?”
他嘴角微勾,温声解释道:“听说你们在此,便过来看看。”
似乎不管何时见到俞林,他都是如此的温润亲和。
颜湘突然好奇:什么样的事情才能打碎他脸上这幅“面具”呢?而这具躯壳下,又会藏着怎样的灵魂?
“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她转头目视前方,胡乱找话道:“先生,你觉得宁哥会赢吗?”
俞林也看向正在比试的江逸宁,略微思索后分析:“京中画师大多追求精细,而世子的画风却偏豪放,不占上风。”
画毕,双方同时停笔。江逸宁的画偏重整体观感,山水辽阔、气势恢宏。
而赵韵雪则是在描绘山水轮廓后,集中笔墨表现林叶和飞鸟的脉络纹路。
两张画桌前均置了竹筒,是主办方为计票所准备的。
画师们迫不及待上前为自己心仪的画作投票,仿佛他们之间也存在比拼,稍慢一点便被别人给比了下去。
当场,主办方就公布了这场比试的胜负:“我宣布,这场比赛获胜的是——赵小姐!”
周围响起一片热烈的欢呼声,刺得江逸宁耳朵生疼。
赵韵雪面上依旧风轻云淡,略微行礼道:“江世子,承让了。”
江逸宁面色有些难堪,但他不好与女子当街计较,遂吐出两个字:“恭喜。”
三人走在回玉书坊的路上,他忍不住愤愤道:“我说你们两个,怎么也不知道帮帮我?”
颜湘撇撇嘴,小声反驳道:“我们是你朋友,又不是来参会的画师,那票岂能作数?再说,就算我们投你,你也赢不了呀……”
江逸宁被戳中伤疤,险些跳脚,随后却又摸着鼻子瓮声道:“那至少……也不会让我输得那么难看,我今后还怎么见人?”
说话间,他不慎被迎面走来的女子撞到手臂,顿时闻到了淡淡香气,但对方什么也没说便匆匆离去,他忍不住嘀咕道:“哪家姑娘如此没礼貌?”
其余俩人没注意这点小插曲,俞林慢条斯理道:“你就是把输赢和脸面看得太重。”
“没错,”颜湘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一次输赢而已,不用这么认真。”
“你们说得轻巧。从小到大,本世子几乎就没输过,现在却输给一个女子……想想就不甘心。”江逸宁语气生硬。
“这输赢重不重要岂能用性别衡量?”颜湘严肃道,“女子怎么了?女子也能顶半边天!你看历史上那么多巾帼英雄,不就说明‘不光你们男子能成事,我们女子同样也可以’吗?若是这世道公平,让女子没有那么多束缚,能像男子一样念书习武,那我们可未必会比你们差。”
这番话,早在跟嬷嬷学规矩时她就想说了。
虽然霁朝没有裹脚、束腰这样的陋习,也未曾规定女子不得抛头露面,但女子就要遵循三从四德、精通琴棋书画,诸如此类的规矩还是对她的思想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不过这些话她也只敢在熟人面前说,倘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到,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端。
俞林闻言,内心不禁诧异。他自幼博览群书,自然也见识过很多不同的思想主张,对颜湘所述的“公平”并不觉新奇。
让他诧异的是——虽然他自身坚持“人性平等”,但在所遇到的各式各样的人中,赞成此种主张的却极少,颜湘恰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我其实也没有瞧不起女子,”江逸宁面上有些挂不住,“我就是,觉得太丢脸了。”
他从小生活在等级森严的皇宫中,过惯了众星捧月的生活,尤其在乎颜面。
更何况,他往常所见的女子大多都是妃嫔和侍女,这些人不仅不会同他比试,还会想方设法吹捧他,可如今他却输给一个女子,心里自然别扭。
颜湘拍了拍他以表安慰:“好啦,别在意啦,其实我认为你们的实力不相上下,只是风格不同罢了。”
江逸宁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次日,颜湘正想试试昨日学到的新技法,便听伙计来传话道:“先生说他这几天忙于其他事务不便过来,若小姐想饮茶作画仍可在原来的雅间,这里的东西你都可以随意使用。”
虽然好奇,但颜湘也明白他人隐私不便多问,她每日还是照常去雅间作画,画得累了便打道回府。
然怪的是,颜柏最近也忙碌了起来,有时甚至到了晚膳时间也不见人影。
颜湘实在好奇,只是朝律规定女子不得接触政务,且照颜柏的作风想必也不会向她透露,所以她决定偷溜去京兆府门口瞧瞧。
虽然可能也查不出任何东西,但她还从没去过京兆府呢,见识一下也无妨。
京兆府的守卫恪尽职守,不容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出,因此颜湘不敢轻易上前,生怕被当成可疑人员抓起来,只得暗中观察。
没多久,她便看到颜柏从京兆府里走出来,并且旁边还跟了个人。
那人身材挺拔,原本宽大的朝服穿在他身上竟意外地合身,倒是个行走的衣架子。
“多事之秋,还劳烦颜大人多多费心。”
“凌少卿客气了,这也是本官职责所在。”
二人走到门口站定,作揖告别。
因那人跨出门槛后始终背对着,颜湘并未看清其面容,只觉得背影莫名熟悉。
可颜柏的同僚她几乎就没见过,所以别说认背影了,她连名号都叫不出几个。
待那人上了马车,颜柏才又进去了,只是回身时眼神似乎往颜湘这边瞥了下,吓得她立马逃也似地溜了。
不过这点小事,颜湘也没放心上,她虽然有好奇心,但对此种明显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她从不会过多纠结。
俞林到玉书坊时,颜湘正在作画。她神情专注,就连门边站了人也未曾发觉。
丝丝缕缕的阳光从窗外洒下来,落在她的发丝、肩头。
这样望去,她好似被镀上了一层金光,肌肤却仍如凝脂般洁白细腻,宛若误入凡间的神女,嘴角含笑,美得不可方物。
我于人间遇神明。
俞林就这样静静地望着。
最先注意来人的是云兰。她本想提醒颜湘,但看到俞林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颜湘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想要活动活动筋骨,抬头却看到了仍然站在门外的俞林。
“先生来啦!”她盈盈一笑,眸光闪闪。紧接着又问:“站很久了吗?怎么也不叫我?”
云兰自觉地热茶去了。
俞林回以一笑,抬脚走近:“不久,只是见你如此专注,便没打扰。”
“怎么能说是打扰!我还想让先生指点指点呢。”颜湘故意正色道,随后又让出位置,“正巧,这是我新作的画,劳烦先生指正。”
“不错,进步很大。”他又仔细检查,抬手指着某一处道,“就是这里还可以更细致些。”
颜湘乖巧地点头,握着笔却没想好如何添补。
“我教你。”俞林走到她身后,抓住笔杆上端,身体微倾,带着她在纸上轻轻添画。
他们前后距离极近,却并未碰在一处。俞林的呼吸似有若无地喷洒在颜湘耳朵上方,他似乎极其专注,没发觉这样有何不妥,反倒害得颜湘不知该将注意力往哪里放。
她不由得身体微僵,脸颊也稍稍泛红。分明没有肌肤之亲,却让人感觉亲密至极。
待画作添补完成,俞林松了手并退开一步距离。
察觉到身后的男性气息减弱,颜湘这才回神,她强装镇定转身,却垂眼不敢直视他:“多谢先生。”
“不必。”俞林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逾距了,轻咳一声后又转了话道,“听说郊外桃花就快开了,在下想邀请小姐一同踏青,不知小姐可赏光?”
颜湘下意识抬头看他。俊逸的少年郎满面春风,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里还闪着微光。
极具盛情的邀请。
她不由自主道:“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