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妈妈说,等过年了拿洋红给你染个红灯笼。你就从夏天问到冬天,每天早上都问,妈妈今天过年吗?妈被你烦透了,你不记得了?” 留娣奶声奶气地回答:“不记得啦。” 双娣擦了下眼角,笑了。 “你呀,妈妈就是怕你老惦记着,就不敢告诉你呢。等妈妈赚了钱扯了布回来,二姐给你做衣服,好吗?二姐刚学会的手艺呢,一定给小六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她走过来抱起留娣:“但是,这是我们的秘密哦,你不能天天说天天问,被阿武知道了,你的新衣服就要被他抢走了。” 留娣马上抬起双手捂住嘴巴。 她的小圆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然后拼命摇头:“我不说我不说。” 她又拿手按住双娣的嘴巴,表情严肃:“二姐,你也不能说哦。” 她还不忘叮嘱西山:“爸爸,你也不能说哦。你告诉妈妈,不要告诉阿武哦。” 西山看了眼小狗,心想:还真奏效了? 他忙连连点头。 留娣也看小狗:“兰花,你也嘘……” 西玖玖心里有点发酸:“汪……” 外头突然有人敲着梆子喊了一嗓子,紧接着茂娘的声音就停了,然后是院门被草草摔上的声音。 整个家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西玖玖赶紧颠儿颠儿跑到厨房门口,拿爪子想扒拉开一个缝。 西山走过来帮她开了门,他也正纳闷呢。 院子里空无一人,野菜篮子都被扔在了地上。 什么事比骂西山还重要? 还是双娣最清楚茂娘每天在忙什么。 “今晚大队里秤粮,如果平了公粮,剩下的就分下来了。奶奶每次都不放心,说坏人要昧我们家的粮,要去盯着看秤的。” 这话唤起了西山久远的记忆。 对,今天是大队上分粮的日子。 只是这天都快擦黑了,怎么才开始上秤? 西山想起来了,顺男死后的第一次分粮,是全村最困难的一次。 一个男人分五斤,一个女人分三斤,小男孩分一斤,小女孩分半斤。 他们家拢共只分到十斤粮,还是带壳的谷子。 这是三个月全家的口粮,怎么够? 茂娘去闹,要把顺男和阿七的拿到手,被队里拒绝了。 她回到家狠狠骂了全家人,把阿七吓得鼻子上青筋一片,猫儿一样有一阵没一阵地哭了半夜。 这又更加惹恼了她。 即便家里拿到一点粮了,她煮粥时也没有给西山和阿七一口,眼睁睁看着阿七饿死。 西玖玖在院子里疯跑了一圈,回到西山身边,看到他拳头攥紧,嘴唇也抿得发白,不由得有点担心,问:“山子?吃坏肚子了?汪?” 西山捞起小狗,坐到院中。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环视整个院子。 虽然有那么多人住着,院子里还是没点人气,杂草青苔,破椅烂凳。 最鲜活的只有角落里留娣的小厨房,两个充做大锅的蚌壳上,放着两片绿油油的树叶。 地上有一排尖尖的小螺丝壳,那是留娣的调料罐。 墙上,双娣帮留娣往砖缝里插了几个扦子,撑起一块灰色的破布,那是小厨房的雨檐。 双娣正领着留娣往那个角落走,两姐妹平日最大的消遣就是这个了。 有时候婆婆拉着阿武躲在厨房吃饭,她们俩也只能靠这场假想的游戏充饥,捱过一天又一天。 双娣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实际上快十六了,明年做了大人,她就被婆婆嫁人了。 留娣算是幸运的,直到二十岁才结婚。 两姐妹被自己奶奶管束着、忽视着、利用着,成年以后性格都不是很好,到了中年就活脱脱一个复刻版的茂娘。 西山被阿武折磨的时候,两姐妹也是帮着阿武的,双娣更是撺掇着自家丈夫,活活烧死了西山。 西山望着两姐妹做饭时一派天真的样子,想到自己身上的痛,又愣神了。 他虽然是三十多岁的身体,但心已经老了,想起往事就会忍不住沉湎下去。 “要是不跟婆婆一起生活,要是生活能好一点,要是不那么早嫁人……她们俩,将来会不会好一点?” 西山又忍不住开始替孩子们想象不一样的人生了。 西玖玖感觉到西山的低落。 他好像有什么犹豫不决的事。 西玖玖等了一会儿,实在有点无聊了,想跳下去,西山又不放手。 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狗背。 敢情把她当安抚玩偶了? 西玖玖两个爪子轮番踩着西山的胳膊,催促道:“大老爷们儿磨叽啥?你要干啥大事儿呢汪?要我说,山子,有我在,冲就完了。” 西山捏住小狗的一个小爪子:“别闹。” 他的语气就是在哄小孩儿。 西玖玖不喜欢别人把她当小孩。 侮辱老韭菜呢? 她“啪哒哒”踩得更快了:“来来来,跟姐姐说说,你愁什么呢?” 西山被这句“姐姐”给逗笑了。 他都八十八了,被一条不到俩月的奶狗占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