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维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托奈莉。 她静静地听着从另一端传来的最后空响,仿佛回到了十四岁那年,再一次感觉到那种身置于宇宙之中似乎一切都变得空旷的寂静。 这种寂静就像是她记忆里那的那冰蓝色的胡纳湾。在每一道峡湾和水湾里,鱼在深海里静静地游,它们的血很冷,它们几乎对生命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变化——她从前从来不会让自己轻而易举地陷入这样被动的位置。 她曾经是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这是字面意义上的背弃,她逃离了整个存在过的宇宙,而她现在生活的这个世界并不是她的家乡——即使现在几乎已无人知晓,但她深深地明白自己来自另一个宇宙、另一个维度,那是她永远无法摆脱、也永远都不想回去的地方。 她从来是一个过于敏锐的孩子——或许在她逃离地心引力的束缚那一刻起,或是在她成功驾驶着飞船孤独地漫游在宇宙里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无师自通而懵懵懂懂地了解到了世间唯一的真理——所存在的一切都毫无价值、所见证的一切也都毫无意义。 ——宇宙在不断地熵增,秩序终究会堕落成无序,幸福将化作飞灰,而一切美好的事物在铸就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定下了破碎的结局。 她突然记起来曾经有一个人似乎向她说过这样的话:“……对精神世界的过度探索是很危险的事情。一旦迈过那条实线,人生就会划向虚无主义。 这就是为什么说人一定要爱上点什么,西维,我希望你能明白,有点牵绊才会形成抓力,这样……才能把你留在这世界上。” 她当时不在意这句话,对于那个年轻固执到认为全世界都应该为她的思想让路的西维来说,这样的衷告不过是如同所有阻挠她向前的垃圾一样、是该被她一脚踢开的东西。 ——她当时几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不断地追问自己人生的意义,却最终发现一切终极价值的根据都站不住脚。尼采因此高呼着“上帝已死”,而她因此对“这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意义”这一结论深信不疑。 又怎么可能会因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停下脚步? 但是人本身又是那么的有趣,人性天生地想要一些肯定的东西。无论任何人似乎都天生地、想在这茫茫的宇宙找到一个确定的位置,希望为我们心知肚明浅薄而无用的人生附上一些可能存在的意义。 然而西维却又无比清醒而明确地懂得,就连这种寻求意义的举动都毫无意义。 她因此在这种刻意的无知无觉中被数几十年如一日地折磨着痛苦,这种痛苦甚至在一瞬间让她愿意跪在地上祈求神明、祈求阿拉、祈求真主或者别的什么至高的存在,请求让她找到存在的价值。——但即使神就算存在,神给予的意义,也并非她想要的意义。 她清楚地知道她曾想成为一团篝火,但现在她这团篝火中,灰烬远多于火苗。 她扔开手中的设备,昏昏沉沉地躺回床铺之上。闭上眼之前听到外界的瓢泼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她记得她在从一开始对托奈莉的态度——她看着那孩子如同神灵看向任何一个生命,他们都是同样的重要又是同样的不重要,对她来说就是确确实实的无所谓; 到后来被这孩子三言两语居然哄得心花怒放,她几乎是得意地对她提出的所有要求都有求必应——被这个人真诚的恭维奉承地相当受用,表现得得意忘形到像只开屏孔雀一样。 她当时没有想到这个人会对她现在产生这样巨大的影响,她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这个人随随便便一句话居然就能影响她的心情。 西维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托奈莉。 ——这种讨厌的情绪,来自于心里最深沉的恐惧。 她预感到自己有什么东西正在被那个孩子悄悄地改变。这种改变既不剧烈也不惊天动地,它润物无声、悄无声息,却如春生之芽般日有所增,它日渐壮大而獠牙渐露,而这种可怕的威胁就在她察觉不到的地方日积月累,令她几乎毛骨悚然。 她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拒绝接受这种改变,却又理智地、清晰地明白自己对这种前所未有的变化无从抵挡。 就像种子从来就不能抵抗泥土的包容,就像所有倦鸟都不能抵抗巢穴的呼唤。 她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直到那沉重的铅石落到深水、直到对她最终的判决终于下达条令。 * “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面前的女孩依旧穿着那条那些机械人给她买的裙子,用料之考究、配饰之华丽都算得上是世间仅有。 它本应显得其主人尊贵且华美,无论如何不会适配像她这样年轻又没有什么人生阅历的孩子。但此刻若是有人能对她的穿搭进行考评的话,他们没有一个人会认为女孩配不上这条有些浮夸的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