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李怀修撂下手中地书卷,骤然起身,拂袖走到明裳身侧,宣纸上的字,根本没法入眼,李怀修都要被气笑了,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女子的额头,“除了练舞,你也就哄朕这一个本事。”
娇里娇气,虞氏寒门一族,是有多宠,能养出这般娇惯的女儿。
上林宫
阮嫔小产恢复了一段日子,身子总算有了好转,只是这段时日里,皇上从没来看过她。因意外小产,彻底失了圣心。
宫人轻手轻脚地进殿燃香,夜里阮嫔难眠,都是靠安神香才勉强睡上两个时辰。令溪伺候主子吃了药,细心地掩了掩被角,“主子小睡一会儿吧,半个时辰后奴婢进来叫您。”
阮嫔不觉困意,她摇了摇头,苍白的面色让她看起来病弱消瘦,她轻轻咳了两声,“宝珠呢?睡下了吗?”
北风吹开半掩的?窗,令溪怕冻着主子,立即去关了窗子,回道:“小公主这时候要歇晌午睡,待醒了,奴婢带小公主过来陪着主子。”
阮嫔这才生出些许柔笑,只是那笑意太过凄凉了些。
小产时濒死的痛苦才让她清醒,自己有孕的这段日子究竟都做了什么蠢事,才致使连最后的希望都没了。她想,真正惹了皇上震怒的不是她责罚袁才人小产,而是她不辨是非,苛责宝珠,把所有的错处都推到了宝珠身上。宝珠是她的女儿不
假,也是皇上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若非宝珠还小,心疼她这个生母,执意留在上林宫,这时候不知道被后宫哪位嫔妃养着,而她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阮嫔越想,心口越发堵得难受,她一心想要个皇子,看似喜宝珠,终究没那么疼爱,想到那日皇上要把宝珠从自己身边夺走,那稚嫩的小娃娃挡在她身前,哭闹着要留在娘亲身边的模样,阮嫔就一阵钻心得疼。
她由着泪水流下来,掀起衾被,趿鞋下地。令溪见主子突然动作,忙找来外衫给主子披上,“主子这是要去做什么?”
阮嫔指腹擦掉眼尾的泪珠,眼眶盈盈透着湿意,浅淡柔和,“数月没陪着宝珠歇响,今儿身子爽利了些,这便过去多陪陪她。”
闻言令溪大喜,主子可算是想通了,主子有孕后,一心扑在肚子里的皇嗣上头,多宝珠公主多有疏忽,不知多少回厉声斥责了宝珠公主。小产丧子,主子身子有亏,又将所有错处推给宝珠公主,幸而宝珠公主年幼,又十分亲近主子,懂事非
常,即便遭到斥责,也会小心翼翼地询问主子可是身子不舒服,着急得还去问了太医。天底下,就没有比宝珠公主更贴心主子的人。
她本担心主子心里有疙瘩,不愿与宝珠公主亲近,还是要主子自己想通才好,不然先没了皇子,又没了公主,失去倚仗,日后主子在宫里的日子过得才是艰辛。
阮嫔身子见好,去了坤宁宫问安。小产过的阮嫔气色并不光润,比之新进宫娇媚水灵的新人,显然憔悴许多。幸而精神是好了许多,温温和和的,与小产那日的狼狈判若两人。
有人不禁提起小产那事,就是想看阮嫔笑话,倒是叫阮嫔不轻不重地推了回去,反叫那人憋了口气。
皇后扫了眼许久没来的阮嫔,唇边笑意深了几分。她倒是忘了,毕竟是养育了宝珠公主的生母,怎会轻易地任人拿捏。
请安过后,阮嫔刻意放慢步子,待后面的女子出来后,阮嫔淡下脸色,直接叫住了人。
“宓常在见到本宫,就不知道做礼吗?常在就是这么学的规矩?”
阮嫔话说得并不客气,以往阮嫔倚仗着肚子里的皇嗣,性子高傲,而今是对明裳有些怨恨,或者说她把小产的事儿算到了明裳头上。
毕竟是顺湘苑的宫人自作主张,宫里头不少人私下里都认为是明裳指使的方渠,即便明确实无辜,谁让她最为受宠,早就成了众矢之的。阮嫔不能把这分怨推给自己的女儿,更不愿接受,是自己自食恶果,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如此一来,便
只剩下了明裳。
不过,阮嫔再怒再怨,又能做的了什么。
明裳没放在心上,规规矩矩地福了身,“嫔妾请嫔安。”
阮嫔眯着眸子,走近两步,紧紧盯住了明裳的眼睛,嘴边勾出冷意,用仅有两人听到的声音淡淡开口,“宓常在不必得意,本宫还养着宝珠,他日本宫必要为本宫的孩子报仇。”
明裳抬起眼,不避不躲阮嫔的视线,启唇道:“嫔妾不明白阮嫔的意思,阮嫔小产,是袁才人所害,与嫔妾有何干系?”
那双眸子透着清亮的水光,犹如最平静无波的湖水,并非委屈,而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
阮嫔盯着这双眼,心下迟疑,徘徊,她攥紧了手心,“常在敢说,不是你指使的方渠?”
明裳笑了,“嫔妾为何要指使方渠,嫔妾是想争宠不假,可嫔妾知晓皇上的忌讳,嫔妾是蠢了,才敢去谋害皇嗣!”
一席话,说得阮嫔神色动容,她盯着那双干净的眸子,想从里面找出一分的心虚,但并没有。
阮嫔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宓常在最好没做过,不然本宫,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娇艳的绯红宫裙已不见了踪影,阮嫔站在原地,面色颓然,令溪扶着她的手臂,忍不住道:“主子,宓常在虽受宠娇气,但嫔妾觉得,主子小产,或许并非宓常在所为。”
阮嫔缓缓合上眸子,“即便不是她,本宫小产,她在私底下又何尝不是洋洋得意,等着看本宫的笑话!”
她针对宓常在,不只是因为怀疑宓常在害了她小产,她心理是嫉妒,嫉妒宓常在能得皇上的偏宠。不过是生了一副狐媚子长相,便能轻而易举地夺了皇上的宠爱,叫她如何不恨。
阮嫔回了上林宫,角落里的陈宝林才缓缓走出来。陈宝林望着阮嫔离开的方向,轻蹙起眉心,意有所指地低喃了一句,“宓姐姐在这宫里可真是扎眼得紧。”
翠苏伺候在主子身边,不敢接话,主子近日没再去找宓常在说话,倒是时不时会去给杨嫔送些吃食糕点。眼下杨嫔正怀着皇嗣,主子还往前送吃食,若是杨嫔有了差池,定要第一个栽赃给主子,她不明白主子这是在做什么。
乾坤宫
全福海扶着三山帽,歇呼带喘地跑上九级汉白玉台阶,进了内殿,扑通跪到地上,面色大喜,“皇上,南昭王回宫了!”
话音没落多久,殿门打开,门外男子剑眉星目,一席玄色的黑袍裹身,眼底一道短把看起来凶神恶煞,唯有鞋履上的金线织成的祥云细纹还能看出往日的金贵之气。
他入殿,撂了长袍,拍袖跪到地上,“臣弟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全福海也有数年没见过南昭王,当年王爷离京时,年纪尚轻,身形单薄,除了大公主,最听皇上的话,而今数年过去,当初的少年早已长成,方才全福海瞧见南昭王眼底凶神恶煞的刀疤时,吓得差点以为是反贼刺客,没叫侍卫把人押下去。
折子里的南昭王荒淫无度,鱼肉百姓,可全福海走近一瞧,眼前的男人完全跟折子里是两个人,叫他如何也看不出,眼前眉眼冷硬,匪气十足的青年能做出那些荒唐事。
全福海禀完话,正准备退出去,“砰”的一声,御案上奏折劈头盖脸地飞下来,直接砸到旁边的南昭王身上,全福海吓得双腿一软,扑通又跪了下来。
南昭王李怀洲却是半分不惧,他捡起折子,一目十行,看罢,大大咧咧地勾起唇角,烈日晒的黝黑肌肤上露出满口的白牙,“这群老匹夫,倒是没少编排臣弟!”
“皇兄当真信了这折子里的参奏?”
李怀修冷笑一声,指骨点着御案,恨铁不成钢地训斥:“朕若信了,你这脑袋早就搬家了!这般荒唐,如何对得起先太妃!”
提起生母,李怀洲脸色淡下来,攥紧了双拳,自嘲地扯了扯唇线,“若非臣弟这么做,皇兄又怎能召臣弟回京?”
他双手撑地,额头重重叩到金砖面上,“皇兄,臣弟回京只有一事,臣弟……………想给阿姐上柱香。
八尺高的青年,提起记忆中的折低了腰身,神情温和青涩,仿佛回到了年少之时。
大公主过逝后,葬在了皇陵,李怀洲脚步匆匆出了皇宫,未停歇片刻,打马去了东郊。
全福海收拾了殿内的残局,奉了盏茶水到皇上手边,想到南昭王方才的英姿,哪有半分奏折中的荒唐不堪,原来南昭王都是做给旁人看的。而皇上竟也早看出了南昭王的心思,才宣他回京。圣心难测,即便全福海伺候御前多年,仍旧没摸不清
这位的心思。
“皇上,奴才瞧着,王爷的性子比以前更加沉稳了。”
提起这茬,全福海最有所感,以前他伺候在皇上身边,南昭王不敢招惹皇上,到最后吃苦的还是他。
“沉稳?”李怀修压了压额角,嗤道:“私底下不知瞒着朕干了多少混账事。’
全福海一躬身子,不敢接这话,皇上待自己胞弟自是怎么损都行,但他一个奴才可万万不能附和。
李怀修捡起一本奏折,稍许,提笔在上面批了两个字,神色微凛,“召右辅大臣入宫觐见。”
全福海瞧着皇上陡然变了脸色,不敢耽搁,立即躬身听令,跑出殿传旨。
夜色浓淡如水,西境边陲出事,皇上连夜召见了左右辅大臣,商议至暮晚。
皇上已有小半月没进后宫,皇上不进后宫,嫔妃们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太平了好一段日子。后宫清净,全福海却是在御前跑断了腿,都快到年关了,西境边陲忽然蛮夷进犯,幸而南昭王回京,能去西境挡一段日子。只是近些日子皇上也没闲
着,等着西境的军报,即便是三更天,也会急召大臣商议,日也忙夜也忙,今儿一大早,全福海伺候皇上盥洗,就听见了几声轻咳,可把他吓得心脏一紧,忙要叫人去通传太医,外面这时候又来了大臣觐见,皇上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便要传那位
大臣进来,全福海苦着脸,可愁坏了,皇上龙体万一有恙,等太后娘娘回来,不得把他吊起来打。
他灵光一闪,招手让德喜过来,附耳低语几句,德喜“啊”了声,“干爹,可是没有皇上的话,奴才们……………”
全福海气急,照着德喜的后脑勺拍了一掌,“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德喜委屈地捂了捂脑袋,应过声,跑下了台阶。
天越来越冷,风一吹,全福海猛地打了个冷颤,听着里面茶盏摔碎的动静,也不敢逮着皇上震怒的功夫进去,只盼着德喜赶紧把常在找来,好劝劝皇上,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顺湘苑
明裳捣碎了嫣红的花瓣,正往指甲上染着丹蔻,德喜进了福了一礼,明裳瞧见来人,诧异一番,“德喜公公怎的来了?”
御前的太监都有几分脸面,月香放了圆凳,德喜忙摆手道:“奴才是想请宓主子去乾坤宫一趟!”
明裳听着这话,琢磨过来,“德喜公公不是奉皇上的意思?”
德喜暗道宓常在聪慧,不敢欺?,也没说得明白,只道:“皇上近日忙着朝政,奴才担忧皇上龙体,请宓主子前去劝劝。”
谁人不知当今勤政,换作往常,御前的人可不会来请她,怕是这回出了大事。明裳帮不上前朝的忙,那便是皇上的身子有恙了。
明裳也没点破,“公公且先回吧,我这便过去。”
乌黑的云阴沉沉地布在皇城之上,月香怕路上下雨,多备了一柄油纸伞。
天冷,明裳肩上了一件靛青的披风斗篷,到了乾坤宫,全福海先瞧见了人,眼睛一亮,忙上前去迎,“奴才请宓主子安。”
明裳温笑道:“大公公免礼,今儿天冷,内务府炖了热汤,不知这会儿可方便呈到御前?”
宓常在是聪慧的,只口不提德喜传话的事。全福海愈发殷勤,“前朝的大臣们这会儿刚出宫,主子来的正是时候!”他边说边转了身子,“主子且等等,奴才这就进去通传一声。”
不过一会儿,全福海就从殿里出了来,笑得生了满脸褶子,看着明裳跟活菩萨似的,忙躬身迎道:“皇上批完折子正得了空,宓主子快请进去。”
明裳提了羹汤,踏进殿门,宫人极有眼色地避出了殿外。龙涎香袅袅燃着一缕,?窗开了半条缝,透进丝丝的凉风,秋意愈浓,殿门没烧上地龙也就罢了,竟还开着?窗。
正要福身做礼,耳边听见男人低低的一阵闷咳,明裳唇瓣一咬,也不请安了,提着裙摆哒哒走到窗边,手心一抬,“啪”的一声就关严了小窗。这动静彻底让男人从政务中抽神,看了她一眼,眉宇微皱,淡淡不虞,“胡闹,把窗给朕开了。”
明裳听也不听,三两步走到御案旁,理直气壮地撂了食盒,“那窗吹进的风正对着皇上,时日久了,皇上必要被吹得染上风寒,皇上年纪不小了,竞连这桩道理也不懂。”
起初听着这女子絮絮叨叨的关切还算舒坦,直到听到最后,李怀修额头的青筋狠狠跳了一下,铁青着脸色斥道:“没个规矩!敢说朕老大不小了?”
虽是训斥,明裳却不像旁人战战兢兢,她撇撇嘴,悄悄嘀咕了一句,“这么凶做什么,嫔妾又没有说错……………”
话音还没落下,腰间一道大力禁锢住了她,明裳惊呼一声,下一瞬就被男人牢牢带入了怀里,白嫩的脸蛋被狠狠掐住,“朕是惯坏你了,不知天高地厚。”
说完那一句,男人就放下了掐着她脸蛋的手,但腰间环着的胳膊却是没动。
明裳揉了揉掐得发疼的小脸,凑近了,才看清男人眼底淡淡的清灰。听闻昨夜三更天西境边陲军报,皇上连夜召见前朝大臣进宫议政,卯时起身又要到殿上朝,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殿内很静,李怀修搂着怀里的人,也没搭理她,伸手要拿御案上的折子,还没递到眼前,就被怀里那只小手夺了去,李怀修拧起眉宇,眯起眸子睇向怀中女子,终于因这女子娇纵成瘾的性子生出一丝不耐。
明裳没害怕,看也不看,直接把那张金贵的熟宣扔到了地上,倘若是全福海在这,早就惊掉了下巴,他是让宓常在过来劝说皇上歇歇身子,可没让宓常在用这种劝法儿,怕不是没等劝了皇上自个儿脑袋先掉了!
奏折“啪”的两声摔下台阶,李怀修直接沉了脸色,活了这么久,还没人敢从他手里抢东西。这女子平日使使小性子,没个体统也就罢了,今日居然敢摔他的奏折。
李怀修正要发作,忽地,那女子脸蛋贴住了他的胸怀,柔软的身子都落到他怀中,鼻翼下沁着甜?的香,那两处柔软紧紧贴着他,是真真正正的温香软玉。
“嫔妾不想看见皇上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那声音嗔恼埋怨,带着点女儿家的娇怜。
李怀修怔了下,眸底沉黑,让人看不分明其中的情绪。他垂下眼睑,手掌无声地抚过女子的青丝,漫不经意地问她,“朕不喜后宫嫔妃干政,这般任性妄为,就不怕朕责罚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