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冬,北风呼啸,大雪正浓。
天地一片苍茫,鸟兽无踪。
孟渊手拄着一根木棍,他已记不清这是逃荒的第几天了,只知许多同行的人都悄无声息的倒在了路旁。
咯吱咯吱的踩在雪地上,不知又走了多久,便见前方道旁有一矮墙院落,是一处荒废的驿站。
走到驿站门前,正要进去搜检,便见一刀疤脸的汉子窜出,眼中冒着贪婪的绿光,直直的盯着孟渊身后。
这人分明是饿急了眼,且已尝过同类滋味。
孟渊身后是一对爷孙,这俩人是前几日跟孟渊走到一块儿的,只是从未交谈过,更不知名姓。
极度饥饿之下,人是不愿意说话的,甚至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
“兄弟,不碍你的事,咱只要那孩子。”刀疤脸汉子舔着嘴唇,朝孟渊道。
孩子肉嫩,好熟,煮起来不费柴。
“兄弟饿呀!真是饿的没法子了呀!”十余步外的大树后又钻出一人,手上提着长棍,成了包夹之势。
这两人显然是有预谋的,不过看他俩样子,确实也饿的不轻。
“分我一杯羹。”孟渊有气无力。
“好说!”刀疤脸汉子当即应下,提着破木棍就要上前抓人。
“苍天呐!”那老者把他孙儿护在身后,随后悲凉一嚎,朝那刀疤脸冲了过去,不顾木棍击打,只死死的抱住了刀疤脸的腰,“孩子快跑!”
不畏死者无敌,一时间,那刀疤脸竟没法子奈何这老者。
“爷爷!”那瘦弱的孩子一出声,竟是女孩儿的声音,她也不逃,反声嘶力竭的要上前帮忙。
“走开!”孟渊上前两步,提着棍子,挡在女孩儿身前,回头一看,只见那刀疤脸毕竟是青壮,缠了两下就骑住了老者,两手死死的掐老者脖颈。
“哈哈我按住他了,快点敲他头!”刀疤脸癫狂的朝孟渊喊叫。
“好!”孟渊瞅准时机,一棍子下去,登时击中刀疤脸的后脑勺。
这一击几乎把孟渊所有的力气都用上了,一时间头晕眼花,站立不稳。
刀疤脸晃了晃,而后侧身倒下。
他那同伙本已冲到了跟前,可见孟渊突然反水,手上拿着棍子却已不知做什么了,面上茫然一片。
“滚。”孟渊大口喘着气,朝那人喝骂一声,随即迈步往前行。
世道艰难,这是孟渊所能给予最后的善良了。杀刀疤脸是取巧,另一个人他是真的没力气再杀了。
爷孙二人赶紧跟上,剩下的那汉子果然不敢追,他踉跄的爬到同伴尸体前,哭了两声后,就忍不住舔舌头,“兄弟,你好香啊……”
又过半日,孟渊几近油尽灯枯,只剩一口心气硬撑着。
“吃。”老者见孟渊越走越慢,从怀里摸出半个饼子。
孟渊看向老者,只见他胡须稀疏,脸颊深陷,分明到了垂死边缘。
“要是我扛不住了,请小兄弟照应照应这孩子。”老者嘴唇干裂,挤出难看笑容,哀求道:“就算不成,也莫让人吃了去。”
孟渊接过饼子,不顾那孩子的期盼目光,只一口一口吞下,饼渣也尽数吸到口中,又抓把雪顺顺,便觉得有了几分气力,继而抬步往前。
祖孙一声不吭的跟上。
到了晚上,寻到一破庙,生了火,三人挤在一起歇息。
熬到天亮,又往前行了会儿,便见前方大路尽头有城墙,分明有了生路。
城墙下有许多低矮平房,土砖混搭,应是在附近讨生活的穷苦之人居住。
另还设有粥棚,六七个衙役正着人施粥。若有灾民争抢,便是狠狠一鞭子。
眼见有了活路,孟渊与那老者对视一眼,两人都有逃脱生天之感。
若是再熬上一两日,要么死于道旁,要么落入热锅。
排上队,等了许久,一人领了一碗粥。
米粥如清水,只飘了几粒小米,光可鉴人。但好歹是热的,已然足以续命了。
“流民是这样的,他们只需要逃荒就行。我们考虑的事情就多了,要雪中赈灾,要防备民乱。”旁边有捕快低声闲聊。
一人只喝了一碗粥,便不准再喝,被驱赶到一旁。
以工代赈是没有的,只有头插枯草,如牲畜般待人挑选。
粥棚不远处有一简陋茅草房,几个人牙子正在招揽流民。
另还有几辆马车,是大户人家亲自来挑人。
穷苦之人最怕遇灾,而富人家却喜天灾,只因能低价兼并土地,又能低价买入奴仆。
“后生,打算如何?”老者喝了热粥,有了些气力。
孟渊摇摇头。
世道艰难,又无技艺傍身,除了卖身为奴外,还能有别的出路?亦或者投身绿林?可也没门路啊!
虽说能识字会算账,可没人会要来历不明的流民当账房先生。
“总有法子的,为奴为婢也好过冻死饿死。”老者叹了口气,又道:“老头子姓姜,以后咱们也照应着。”
“姜老伯,”孟渊应下,道:“我叫孟渊。”
俩人说着话,正准备去问牙婆子有无生路时,便见自城内驶出辆马车。
马车上跳出个英俊又阴柔的年轻人,举止颇见轻佻,面上好似抹了粉,寒风一吹,竟荡来一股子腻人香气。
有捕快上前讨好,口称杨管事。
此人应是贵人家的管家一类。
那杨管事抱着一手炉,与捕快客套几句后,捕快便敲响铜锣,高声喊道:“杨府要招几个书童,有识字的都过来!”
这话一说,许多头插枯草的灾民一股脑的往上涌。
“我我我!爷,我识字!”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人凑到跟前。
“滚你娘的!”那杨管事一脚踹上去,翘起兰花指喝骂,“听不懂人话?爷要的是书童!不看看你多大了?”
果然,一时间没人敢应声了。
读书认字绝非易事,寻常百姓能识几个大字已算不错了,若是打小就进学堂,必然是家境殷实的。
那杨管事见没人吱声,便又道:“不识字也行,得挑年纪小的!都站直了,让爷瞧瞧!要是选上了,吃香喝辣!”
孟渊冷眼看着,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是故也不上前。
那杨管事披着斗篷,走入流民群中,上前一个个打量,瞧见顺眼的还会捏捏胳膊,拍拍屁股,看看牙口。
不像是在挑书童,反倒像是挑牲口。
很快,这管事来到一少年跟前,伸手挑起那少年下巴看了看,道:“骨架大了点。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叫刘大宝,今年十六岁。爷,我从小挑大粪,一身力气,最能干活了!”那少年讨好道。
“年纪稍大了些,不过勉强可以。”杨管事护着鼻子,似讨厌少年身上味道,然后点点头,“瞧着还算机灵,算你一个吧!”
刘大宝抹了抹泪,知道能活命了,正要跪下感谢,却见衣角被人拉住。
拉他衣角的人是一个坐在地上的垂死老者。
“咋了大爷?我可不认识你。”刘大宝茫然。
“后生,”那老者揣起手,闭着眼,呼出白气,道:“这可不是卖身,是去卖沟子的,你得多想想。眼下松河府活命的机会多,少年人多吃些苦也莫要走了岔路。”
“老不死的放什么狗屁!”还未待刘大宝应声,那杨管事就先急了眼,上前一脚把老者踹翻,怒道:“卖沟子怎么了?看不起卖沟子的?”
“都活不下去了,咱也没说看不起,就是得给后生把话说明白,这是规矩。”那老者翻在地上,虚弱之极,却也没讨饶。
“你就是看不起卖沟子的!左右!给我打!”杨管事一手叉腰,一手翘兰花指,怒骂道:“前朝太祖为何保留他做乞丐的经历?小爷告诉你,那是前朝太祖没得势前也是卖沟子的!你还敢看不起卖沟子的?你想卖都没地儿卖!”
这管事言之凿凿,分明他才是卖沟子的,是故以为人人都该像他一样卖沟子!
跟来的随从齐齐上前,脚踹那老者,当真往死里打。
旁观的流民人人麻木,只呆呆的看着。
很快,那老者没了声息,一旁的捕快当没看见一般,还跟那杨管事攀谈起来,和气融融。
老者头脸上流出热血,融到碎雪之中,好似一地残梅。
世道艰难,妖魔遍地,却还有人坚守着最后的一丝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