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曹国宏暗暗叹气,他知道台下众人为什么沉默——不想选对个人不利的方案,甚至这些争议山岭最终视作荒山野岭归到村子手上,而不是森林资源保护起来,都跟这个出发点有关。
早在八九年前,林业三定就启动了,几乎和耕地前后脚,要实现稳定山林权属、划定自留山、确定林业生产责任制,但结果往往不如初衷,很快各种滥砍乱伐、偷盗木竹和森林火灾频繁发生,不管划给谁,只要不是给个人,都别怪穷得当裤子的大家伙打歪主意。
一方面,所有方没有经营动力,缺乏经营本钱,另一方面,公家的树不砍白不砍,白砍谁不砍的行动蔓延,断断续续煎熬这么多年,不得不做出改变,想要做到山有其主,主有其权,权有其责,责有其利,实现山定权,树定根,人定心。
对村民个人来讲,荒山野岭归村里有,还是林业管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后者,最起码后者抓盗伐没有村里便利。
“都不说话,咱就投票。”曹国宏道,“先定下方案,再商量怎么办,争取今天搞个大概,后续再慢慢细化。”
“宏叔,我有个问题。”罗学晖举手道,“是不是林子分到大家手上,就能由我们处置,能自己照料的就自己照料,自己顾不过来的,转交青农是否允许?”
这确实是个比较关键的问题,家庭联产承包初期,关于耕地使用权转租非常敏感,无论有偿无偿,容易涉及制度变化,都不敢轻易决断,彼时青云菜业种菜也只是签订包种包销合作协议。
但是,随着开放深入,村镇对劳动力的束缚慢慢放开,人员可以有限度的流动,可以尝试进入其他行业,与此同时,人多地少仍旧是广泛且普遍的问题。
于是上头文件开始鼓励耕地向种田能手集中,尝试社员在承包期内,因无力耕种或转营他业而要求不包或者少包土地的,可以自找对象协商转包。
正式律法跟在现实情况后面走并不是个新鲜的事,给予更多大胆尝试的机会,有问题也能及时调整,是以有偿流转耕地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实际上已经施行很长一段时间。
都是乡里乡亲,沾亲带故,口头做了约定,未必非要落在纸上,而不落在纸上,很多时候想管也管不来,顺水推舟不是更稳妥轻松?
然而山岭又是另一种情况,是当作耕地,当作荒山,还是当成林子?是划给我们保护顺带经营,还是划给我们经营顺带保护?在确定之前,还是把话说明白最好,否则稍有变动,损失都不可估量。
曹国宏朗声道:“既然几道山岭归村里,自然不被视作森林资源,跟南山头、栗树林一样都算自留山,按理说开垦成耕地种麦子都行,只是我们要考虑成本以及环境问题,荒地变良田代价太高,没有树木保持水土,容易山体滑坡。
从全局角度考虑,村里跟上头的想法是一致的,就是在提高经济效益的同时,也要保护好山林,学云要村里参考梅茶鸡蜂的模式,正是出于这个目的。
桃林下栽茶树,中养田黄鸡和土蜂,不仅能促成生态种养系统,使山岭从天空看,从远处看,不是光秃秃一片,而是一道靓丽的风景,为将来打造旅游参观景点铺垫,还能提高经济效益,桃子、茶、鸡肉、鸡蛋、蜂蜜等等,在青云协助下形成本地特色品牌,就是真正通向富裕之路。”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罗学晖忍不住道:“宏叔说得好呀,刚才还谦虚说什么不懂这不懂那,现在看心里门清,就是忽悠大家卖苦力呢。”
“就是,宏叔多英明一人,慧眼识金把青云扶起来,带着村子越来越好,咋可能什么都不懂,摆明让大家伙心甘情愿上钩,他只需要几顿饭就能省成百上千。”
“关键还能随叫随到,可比客户待遇好。”
“哈哈。”
欢声笑语如浪涛翻涌,一阵接着一阵,哪怕是被调侃的曹国宏都露出笑容,青云从黄岗诞生,青农留在田集几乎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一下子将黄岗从泥潭中拔出来,从有名的穷生产队,娶不到媳妇,嫁不到好郎,变成鼎鼎的富裕村子,媒人争相问询。
到陈清介绍自己都不用讲自己是田集乡的,单说黄岗,路人就要生出崇拜的眼光,绝不会跟其他地方的黄岗弄混。
村子像是挣脱古老的枷锁,一下子变得年轻,变得漂亮,各种各样的新东西,什么自行车摩托车汽车,收音机缝纫机电视机,冰箱烤箱电饭煲,不断涌进来。
别说青云捐赠了许多公益设施,什么修路、文化广场,单是村民有钱,村里就宽裕许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有钱就能办事,无论是保障五保户、救济贫困家庭,还是搞些年节庆祝活动,都不用眉头紧皱,囊中羞涩。
如此一来,村部的名声不错,获得大家的信赖,然后村部增加信心,敢于更多尝试,最后形成正向循环。
曹国宏继续道:“无论选择何种方式,我们的目的都是统一的,带领村子过上富裕美好的生活,只要有助于提高效益,增加收入,大家可以尝试不同的配合。
学云的建议是希望各家之间能形成互助小组,类似小合作社那种,你们在青云工作,应该明白团结协作的重要性,术业有专攻,开发山岭是一项长期且复杂困难的任务,需要专门的负责人和技术人员、工作人员。各搞各的太散,不利于解决困难和做成规模。
当然,形式上可以活泼一点,人员不受限,业务不受限,可以在种植、养护、收成、加工、销售任何环节互通有无,哪家做的好,明年大伙就跟着他干,哪家做的不好,都帮忙去找找问题,全村老少一起大步向前。”
乡亲们送上掌声,等安静下来,罗学晖又道:“宏叔,学云到底给你讲了多少干货,一下子都抛出来呗,别一点一点的勾引人,学云做事向来高瞻远瞩,他说得准没错。”
“是啊宏叔,听这话的意思,罗总显然是支持先分到户,再互相组合,你要讲明白了,大家意见一致省得翻来覆去麻烦。”
“不多了,不多了。”曹国宏笑道,“该讲的我都讲了,大伙先投票选方案,以后的事慢慢推进。”
投票结果毫不意外,九成以上都选择第一个方案,想要把实在货拿到手上,剩下一成要么是没余力负担,要么都是村部成员,他们真是想搞一个有分量的村属企业,将来做什么扶贫帮困、宣传教育、环境治理之类的服务,底气才足。
哄闹的会议在轰轰烈烈的歌曲中结束,众人意犹未尽似的次第散去,陈连罗学杨落在最后,担任村主任的罗学昌收拾好东西,慢慢走过来,笑道:“学云做事还是厉害啊,一环扣一环,叫大家伙心甘情愿跟着他的指挥棒。”
陈连打个哈哈:“一环扣一环倒是真的,心甘情愿却未必,要不然他也不用躲去江城。”
“躲?”罗学昌摇了摇头,“别开玩笑了,谁能让他躲着走,像学方这样上蹿下跳有屁用,不待学云开口,四佬知道风声就要砍荆条抽他,教训这个不识好歹的儿子。”
罗学杨惊奇道:“这消息大哥都知道了?啧啧,学方做事很没材料啊,就这个水平怎么可能成事,真是……”
“所以,我觉得学云退还南山桃树和建议乡亲自己开发山岭是对青云老人的补偿。”
罗学昌自信满满:“学方也好,明成也好,都不是特别有能力的人,仅仅是因为靠得近靠得早靠得住,才在青云公司积累到大小主管的位置,仿佛跻身管理层,能对青云发展指手画脚,有影响力。
凭他们的本事,稳定青云从无到有,勉强够用,想要从小到大,恐怕很不容易,光看他们的工作效果就知道,在田集吃得最开,陈清次之,到玉阑就捉襟见肘,真带队往外走,开拓青云事业,就得叶帆张代兴辛治这些年轻人,至于再往上,嘿嘿,就得靠我们孩子那代人”
“这倒是,静静今年也十九了,过两年从学校毕业,到公司上班彩得很,大哥没在青云非但一点不耽误,反而还省得别人说三道四。”罗学杨笑道。
“是的呢,孩子要有志气,去江城花城分厂,要性子平和,陈清田集也容得下他们,我们做爹娘的算是有个交代,能安安心心……”
罗学昌顿了顿:“能安安心心退场,把舞台交给孩子们,在青云干个不轻不重的闲职,有空就伺候自家的果树,搞些合作社配合青云食品,青云也算是仁至义尽,还有谁不肯配合,说酸话或者兴风作浪,那就太不是人。”
罗学杨下意识望了陈连一眼,见他神色平淡,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挤出笑容道:“大哥想岔了,青云从来没有不许一家人都来上班的规矩,更不会针对谁,关键看能不能胜任工作。
我和陈连也是青云老人,若有一天工作应付不了,该降下来就降下来,不会有半点怨言。毕竟青云是大家遮风挡雨的庇护,谁都不想看它倒了。”
“是你想岔了。”罗学昌在他肩膀拍了拍,带着东西离去。
罗学杨转头,无奈道:“大哥应了官,说话都玄乎起来,老陈,他这是什么意思?”
“可能就是表达支持吧,无论学云怎么打算,青云想怎么做,黄岗都会积极配合,他们兄弟甘心听从,不会跟学方似的拖后腿。”陈连摊手,“他们清楚大家的利益是一致的,青云好就是黄岗好,黄岗好青云也会更好。”
“那你觉得他说得对吗,学云不让青农经营山岭,反过来还把自己辛苦培育起来已经丰产多年的果树,还给村里,是想补偿村里最早跟他做菜业的亲朋好友?”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咋打算的,问我还不如直接问他本人,想来不会瞒你。”
“这不是青农的业务范围吗?近水楼台先得月,就算学云不跟你讲,多少也能看出来点。”
陈连抚掌大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厂长当了这么些年,还真让你练出来,脑子灵光得很,都能瞧出不对劲了。”
“笑话我呢。”罗学杨苦笑,“青云大战略其实没瞒过谁,我在总厂虽然负责生产,但原材料进成品出,中间的叮叮当当各种零碎还是有所察觉。
青农生鲜买卖也好,青食加工原料也罢,都在建设质量管理体系,力求每份产品能追根溯源,质量标准清晰可见,如此一来,倘若农户用我们的种苗,饲料,肥料,学我们的种植、养殖、采收,若是结果达标,是否青云职工自己生产,反倒不是非常紧要的问题。
以人机料法环而言,几乎可以做到相当大的一致性,人也能培训不是嘛?
这样一来,青云分别掌握上游的上游,下游的下游,不仅可以减少限制,将产业推广更远做得更大,还能握住相当厚重的利润,同时减少成本增加效率。
谁都知道,给自己挣钱干劲最足,青云也不用以超高标准,接纳那么多普通职工,说实在话,薪水福利假期等等,青云调子定的高,往后变化只能更好不能更差,显然用工将是壮大路上的一个难题。”
“塘叔真该供你多念几年学,那样的话,你一定比青云大部分人都厉害。”
陈连油然赞叹,不再是空泛的夸夸。
“学云反复说的农业现代化、科技化、机械化,实际就是农业的工业化,青云农业需要的实际上是工人,而不是农民,即便他从事种植养殖的工作,正因此青云经营成本包括用工一定会高,但同时带来的收益也会更高。
做大农业注定要变成平台,一段控制,一段放松,一边培育,一边限制,就跟汽车主机厂商一样,带动无数个零部件小厂存活发展,既需要他们有实力,能高效提供相应部件,也需要限制他们的实力,不能转型整车跟主机厂抢活。
如此复杂的经营活动,势必需要更多高素质的管理与技术人才,先前的野路子,只懂得划拳喝酒,训斥骂人的主管组长都将被淘汰,给能融入青云战略的年轻人走上台前的机会。
我想学云未必有补偿的意思,只是青农发展到而今地步,不可能无节制租用耕地山林,尤其是在黄岗,普遍家庭条件提升,大部分人都已经进两青云上工,青农照常例无法带来鲜明改变,反而会让许多人觉得被占便宜,那就大大不好。
交给村里经营也好,农户自种或者组成合作社也罢,顷刻让双方关系发生变化,青云将变成强势方,非但不用想方设法,避免山岭经营过程的问题,像什么职工不尽力、老头老太太动不动就来摘,还能挑三拣四,若有任何不规范,都能大胆处置,因为这些产品的销售渠道需要依赖两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