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一道岭来翻过一架山,山沟里空气好实在新鲜,一行行果树一道道堰,那个梯田层层把山腰缠……”
秦远山背负双手哼着小调,优哉游哉走到院门口,满面笑容冲着罗学云轻轻点头,望向秦泉就是脸色一变,斥道:“尽偷懒,这么点活拖拖拉拉几天搞不完。”
秦泉欲哭无泪,眼巴巴瞅向罗学云。
“老秦。”罗学云咳咳两声道,“这房子虽是砖头盖的,到底时间不短已经陈旧,形式还有些落伍,集上人都要仿着新田集小别墅再盖,就算咱家不搬走,将来多半也要原地重建,若要养花种花盆栽就行,何必非要围坛地栽?”
“你当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跟人毛头小子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秦远山不满道,“我是铁了心当后半辈子的爱好,能动就能伺候,弄个瓶瓶罐罐有围坛舒服?”
“搬到新田集社区啊,前庭想砌多大花坛就砌多大,后院别说种花,种树都行,不比这屋挨屋人挤人的小院舒服?我再说难听点,将来集上所有家庭都翻建或者搬迁,您就是想保留原貌,邻居都要劝你跟上潮流。
到那时,花坛想要什么样的,建房一并做了,多层阶梯,养鱼水池,修的又好看又扎实,比小泉这狗啃一样歪七扭八的,漂亮几百倍。”
高,高,高,真的高,秦泉暗暗叫绝,姐夫这般劝说,非但能不着痕迹把担子从自己身上卸下,还要老爸陷入不利境地,用新农村社区的事反过来施压,名为劝,实为阻,直接把花坛免掉。
秦远山哼道:“我眼皮没有那么浅,一座花坛而已,不过费些砖头水泥,拆掉也能废物利用,算不上麻烦。”
姜还是老的辣,秦泉彻底傻眼,始觉姐夫讲话金玉良言,对于掌握最终解释权的老爸而言,他是决计不可能斗赢的,因为他老人家说得算!
罗学云向他投去爱莫能助的眼神,跟着秦远山进屋,轻车熟路给俩人添茶倒水。
“老秦,青云一中的事谈得怎么样,陈清跟田中什么说法?”
秦远山饮着茶水,道:“青云办学的事县里没什么意见,手续齐备,随时可以招生,若是需要老师,也可分配部分来,就是田集中学颇为棘手,秦亮态度坚决,不肯不许。
这家伙算起来跟我同辈,平时也有往来,沾亲带故总不好硬来,到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能好么?我反正不干,也不会让小月出头。”
秦亮是田中校长,对秦月颇有照顾,本身也是集上数得着的人物,他不许青云办学,青云多少得给面子解开症结,不然牵一发动全身,容易好心办坏事。
“瞧您这话说的,好像我阴谋算计,故意把您请到青云公益来对付秦校长似的。”罗学云笑道,“那我可委屈死了。”
“难道不是?”
“是什么是啊,青云办学又不是为赚钱,我犯得着兴师动众,置家中父老颜面不顾。”
“真要是为赚钱,你反倒不好意思叫我,正是因为青云办学是想职工孩子都来读书上学,更多培养成材,让家长放心,孩子安心,你使唤起我,才不遗余力。”
“诶呦,青云德高望重能成事的前辈人物,除了你老人家还有谁,我不找您能找谁,这不是谈着么,您跟秦校长有交情更好切入,又不是说先斩后奏,霸王硬上弓什么的。”罗学云笑道,“秦校长什么意见,就没有一丝缓和余地么?”
秦远山咔嚓点燃香烟,吞云吐雾起来。
“这话说起来就长,不管他杂七杂八的因素,总结起来就是三点。第一,生源,仅以田集中学而言,三分之一是青云职工家庭,三分之一跟青云有关,剩下三分之一才是真正家有余力,觉得孩子需要好好念书考学的家庭。
青云中学一旦挂牌,田中保底失去一半学生,若是青云助学的贫困生源再要去,秦亮就得考虑关张了。”
“不是还有一半学生么?”罗学云忍不住哂笑,“他拿经费搞教育,上面有好老师调下来,下面有好老师调上来,却搞得磕磕绊绊,校规校纪都摆不平,以至于没有信心争学生,难道不可笑么?”
秦远山道:“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很多因素错综复杂,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各乡中田集第一,足够说明秦亮没有功劳,也有些苦劳吧。”
“那确实,没有这点苦劳,我也不必给他面子,陈清都同意的事,跟他磨磨唧唧,还有两点,您继续讲。”
“第二点就是成绩,青云财大气粗,为职工子弟办学,还划在青云公益部下面,摆明花钱不会抠抠索索,有钱好办事,好老师、好设施自然容易教出好学生,最后成绩越来越好,把田中甩在后面,经费只会更少,就会更缺生源,变成屋漏偏逢连夜雨。”
“青云办的学校也就严管校园纪律、提高教学质量、丰富教学活动而已,真论规格,中规中矩,这就假定一定会超过田中,他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青云太有信心?”
秦远山不理,继续道:“第三点,田集本就不大,一所初中已是极限,若是青云中学办得太好,将大部分生源吸引走,田中持续萎靡,恐怕就要摘牌撤校,秦亮不能接受,所以不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
罗学云道:“又错了,想要存身,首要是强身健体,不是针对对手,青云中学是田中的对手么?不是,民办初中对外招生要收费的,会限制生源,即便没有青云,田中该不济还是不济,父母会把孩子送到陈清中学就读。”
秦远山一针见血,道:“至少田中方便,会是首选,如果没有青云中学,他们只能选择田中。”
罗学云气结,突然觉得秦亮的面容可恶起来,原本只是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大家好好谈谈都能解决,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想到如此复杂,谋算太多。
“他想怎么样,该有个准信吧?”
“不是他想怎么样,而是田中想怎么样,光他一个人,成不了事,还有教职工,还有学生。”
“那他们想怎么样?”
“他们想知道你想怎么样。”
“?”罗学云满头问号,“跟我玩绕口令呢。”
秦远山道:“如果你只是想给青云职工更多保障,比如说担心孩子因为父母疏于照顾,在学校学坏或者受欺负,才办的青云中学,他们可以划出专门的班级,甚至专门的校区,让青云管理照顾。
可若青云招生不严格限制生源,田中就希望跟青云联合办学,合二为一。”
“我成要饭的了?”罗学云无语道,“要么挂田中的牌,要么联合办学,真当青云泥涅的。”
秦远山悠悠道:“他们只是很明白一个道理,田集太小容不下两家中学,真要被青云卷进来,无非是早死晚死而已。”
他打量着罗学云,道:“现在,我同样好奇,你究竟是想提高对青云职工的保障,增加凝聚力,还是想改变教学风气,并不限对象?”
罗学云失笑:“还真把我问住了。”
“没想好?”
“没想好。
我原本是不想离开田集,可孩子一天天大了,迟早要读书上学,若是不去大城市,作为过来人,我很难无视两地之间教学水平的差距,旁人还好,痛快享受少年生活,将来的事视乎人生际遇或进或退,很正常,因为他们家庭给他的帮助就那么多,便是想要也没有机会。
但云云和月月,我不能明知故犯,在同龄小孩学外语学乐器、接触新鲜科技产品、体验素质教育,接受比肩国际先进教学水准的活动时,我还看着他们跟伙伴们疯玩,只知道写完作业,就什么都不用管。
那么,等将来他们考到大学,看到别人多才多艺谈吐非凡,会是什么感受,能否心平气和的接受?会不会怪我只要他好好读书,什么都不管,非要长大来补课?所以我想办青云学校,尽可能拉平差距,给孩子创造良好环境。”
秦远山认真听完,道:“不对。你若只是培养俩孩子,不需要这么麻烦,完全可以像往年一样办私塾,什么样的老师请不到?想怎么管理就怎么管理,连带一些亲朋好友的孩子都能招进来。
届时不管教学设备、课余活动,都不需要太大规模,哪像现在这样,公开办学就是数百人,多少经费能达到你要的效果?”
罗学云苦笑道:“老秦,人是社会动物,脱离环境培养成什么,温室中的温室,象牙塔中的象牙塔,其他人得知情况又会怎么作想?岂不是要骂我搞贵族那一套。”
秦远山沉声道:“办学不是小儿科,照着田中的模子,做一个比田中更好的学校很容易,只要改掉不好的地方,修正缺陷就行,但要凭空建立一个你理想的学校,需要多少人力物力不说,能不能成还是巨大问题。
何况,你想搞的这一套,我不是没听过,什么素质教育、领先水平,都是托词,无非是国际学校,搞外国人那一套,新时代了,咱们就不讨论学外国人那套对不对,单是经费和前途两个问题,你绝对解决不了。
从前的国际学校都是富豪父母为孩子买单,用捐款和高昂学费,培养一个个所谓上流的继承人,学得好不好,花多少钱和时间,将来有没有出路,从来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我更直白讲,这种学校本身就不是学校,而是一个交际圈子。
对于田集大多数孩子,别说田集,就算是玉阑,父母送他们上学,都是希望他们能考好学校分配工作,以后生活有保障,而不是成为一个会多少语言多少乐器多少运动的精英子弟!
这样的学校是你想要的么,你能做到么,别人能接受么?学云,不要关心则乱,惹人笑柄。”
罗学云沉默了,他无法反驳秦远山的话,事实上越来越多家庭肯继续供养孩子读书,正是出于秦远山讲的这些美好期望。
一方面,家庭条件慢慢变好,光是几亩田地,已经不需要所有孩子都投入其中,另一方面,哪怕不能考上中专大学,也能凭借初中学历,更容易进入青云公司,当驾驶员、操作员、修理员、记账员等等。
作为陈清人来讲,加入青云肯定比外来人容易,陈清觉得他们能留住,他们觉得不用远走他乡,结结实实的双向奔赴。
对孩子有没有热爱的事,喜欢的东西,并不在家长考虑范围之内,生活,才是第一要务。
事实上,罗学云也没有那么想大跨步,真搞精英学校,每年将参观博物馆、国外旅游、教授讲学当成课外活动,不光是经费爆炸,关键没道理的,愣把一个不普适的东西普适下去,即便他能承受成本,孩子也得变成试验对象,就像变形计一样,最后反而痛苦。
他只是想稍微改进一步,比如,多些体育活动,保证孩子健康成长,不至于碰一碰就骨折,没多大年纪就戴上眼镜;多些美术、外语、微机、手工等副科,不至于孩子只知道读书考试,一点生活乐趣的缓冲都没用,一旦考差就天塌地陷无处排解。
可被秦远山一讲,他就惆怅了。
计划是变好,结果可能变坏,本质上罗学云想做的,不一定是别人想要的,甚至脱离别人能接受的程度,跟他每家派发一辆摩托车汽车没区别,浑然不顾人家舍不舍得汽油。
到时候孩子眼界大了,心胸广了,却被现实打醒,这结果谁能买单?他能么,不能。
“青云学校会办成田中PLUS,设施更好,老师更强,管理更严格,课程更丰富,对青云职工子弟免除学费杂费,对贫困学生还免除住宿费补助餐费等。
若要联合办学,田中教职工可以接受,但以我为主,若不联合,一拍两散,该干嘛干嘛。”罗学云道,“就这个条件,劳烦老秦再去跟他们谈谈。”
秦远山挑了挑眉道:“什么叫普拉斯?”
“英文,加。”
“什么意思。”
“考评A和考评A+的区别,就是一个说法,不必在意,反正是比田中要好。”
秦远山微微点头:“他们再不答应,我也不管了,你们爱咋弄咋弄。”
“不答应就把优秀教职工全调过来,有高薪补贴,不信不来,剩下的人爱咋办咋办,给他两分颜色就开染坊。”罗学云没好气道。
“有火别对我发。”秦远山哼哼唧唧。
“我没火,我是惆怅。”罗学云叹道,“不管好坏,我们都算健健康康长成这副模样,可是孩子能否养好,完全未知数,这恐怕是古往今来最大的难题,多少兴废之事都是因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