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两青云在罗学云的眼中是响当当的大号,无论名利都是投入多索取少,所有盈利几乎都放在人员薪资硬件升级扩大生产上,令青云公司像颗种子贪婪地吸取养分和能量茁壮成长。
他本人的花销多来自清兰联合制造等公司的分红,某种角度上算是工业反哺农业。
卢鹏诚知罗学云难能可贵,科学研究等同烧钱,纵然人的待遇能省,技术设备不可或缺,而罗学云非但不少设备,更不苦待遇,即便真是小作坊草台班子都足够他们死心塌地效力,何况青云公司外表不甚华丽,里面别有洞天。
可这并不代表吴有明就是错的。
在他眼中,青云农业就是乡下种地的,虽然种苗很厉害,说到底不过是刚刚起步,真能认真沉心做下去,还是半途而废都未可知。
若是贪图学生名校高材生的名头,给公司脸上贴金,非但没法实现所学,反而连吃住都困难,跟骗到黑煤窑似的,吴有明岂能忍?
当时既愤恨罗学云的无耻,用钱引诱,更生气卢鹏等人的无知,目光短浅。
但现在……
若真论研究技术在农业领域发光发热,卢鹏常远洋还是佼佼者,比那些表面做技术,实则钻营官场的学生好很多。
“教出卢鹏远洋这样的学生,吴教授后继有人。”
等他们参观完,秦远山过来见客。
“时间不早了,诸位先去吃饭,晚上歇息一夜,有什么话明天摆茶对坐慢慢谈,只要吴教授不着急回去,青云的研究室试验田生产基地,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有卢鹏这样的学生,的确是我吴有明的骄傲,同样也得感谢秦主管的照顾,从学生到职工并不是容易的事,秦主管也是引路人。”
“此话差矣,有本事的人应该受到优待,他们能改变世界。”秦远山笑道,“卢工常工同样是青云的骄傲。”
较上次匆匆来,逃也似的走,今天吴有明发现更多不一样的地方。
倘若抛开位置,青农和田集的样貌不比许多城市差。
城市是个很宽泛的概念,真要论繁华,也就很小的几片区域,在历史反复沉淀中闪耀,其他街道跟农村的区别真不大。
反观田集,已经很有现代化模样,整齐的建筑布局,虽样式各异,却有种和谐的美,宽阔的道路两旁还有太阳能路灯,自来水通到千家万户,密布的垃圾桶,来往的清洁工,纵横交错的排水管道,令街面整洁干净,既无垃圾,又少蚊虫。
远处,还有在建的工地,才露尖尖角的地基显出要建的房屋数量很多,都是砖混结构,已经是黄昏,仍有人在工地忙活,收拾建筑材料。
因工作的缘故,吴有明去过很多地方,其中既有富裕的乡镇,也有贫穷的村子,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过,可还没瞧过田集这般模样。
前年来,还都是灰头土脸,大多数人穿着朴素,补丁毫不在意地外露,现在普遍都是时兴的服装,相似花样的图案,各种样式的拉链,多半是工厂的批量件。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一个人富不富裕,生活好不好,最直接的体现就是穿着打扮。
最让吴有明惊奇的是,每个人精神头都很好,见到外人来毫不怯让,还热情地伸手递烟打招呼。
“那边在建什么?”他问道。
“住宅。”卢鹏道,“农村小别墅,前面留个矮院,主体是两层或三层的楼房,水电入户。”
“田集有这么多非农户口?打眼一瞧,恐怕几百户。”
“有两方面原因。”
众人三三两两往饭店走去,各找一人带领,对变化中的田集指指点点,卢鹏紧紧跟在老师旁边,为他解释。
“主要原因是老镇改造,根据新田集规划,住宅商业学校传统市集要分布在不同区域,既是避免互相干扰,也是为了安全管理。
像之前掺杂一团,围着主街各种建筑混在一起,学生上课容易被街面上的动静惊扰,吆喝声引擎声牛哞狗叫老是吸引学生张望,前面店铺后面住人,生活用火一不小心就造成大麻烦。
好些家庭孩子多,家长管得也不严,出了几次失火,发现快的只烧掉厨房,发现慢的连邻居都烧了几家,究其原因就是挨得太近,没做功能划分。
现在分开之后,商店有明确管理方,可以找到直接责任人,加强经营者的消防意识,不是饭店杜绝明火,而住宅之间留有距离,不会发生火烧连营,再加上陆续有人家盖新房,自然就显得很多。”
吴有明赞道:“如此说来,田集领导很有现代管理意识,许多地方都做在前面,只是这个动员恐怕不容易吧,建房搬家,代价非小,以我对乡村的了解困难重重。”
卢鹏挠挠头。
“确实如此,罗总在里面做了很多工作,青农亦是没少使力,提供岗位,扶持产业,增加居民收入,有钱的话大家还是喜欢追求更好生活的。”
“青云农业还涉及这些东西?”
“新田集的计划本就是罗总提出的,自然要不遗余力带头,很多搬到镇上的新居民都是青云员工,在他们建房搬家迎接新生活上,青农提供了很多帮助。”
“从乡下搬到镇上?不种地了?”吴有明诧异道。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怎么会轻易离开土地?
“怎么说呢,地肯定是在种,只是不再种个人的一亩三分地,而是青云农业合伙的所有田亩,采用高效的机械化农具和集体化的互相协作。”
卢鹏道:“一家人牛耕人拉,手栽肩挑,秧稻种麦点花生,一年到头的时间全都被焊在地里,真要忙时人手不够,不忙时找不到合适的副业,这种传统农业耕种方式效率很低,还没有抗风险能力。
反观,把地长期租给青农,每年都能得到一份稳定收益,自己和家人能到青农上班,拖拉机收割机农具维修,播种施肥浇水收割,采摘包装粗加工算账,男人女人都能安排工作,孩子能进青云幼儿园,公司集体照料。
表面上还是农村家庭,每个人都有地,实际上已经是双职工,主要靠工资或经营生活,赖以生存的生活资料变成技术或产业,而非田地。”
“公社?”吴有明惊疑不定,“他们竟肯?”
“农户或许识字不高,但会算账,真好假好心里有数。”卢鹏道,“青农并不强迫员工这样改变,只是给符合条件的人建议,提供必要的帮助,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鸡毛蒜皮都是大事的农村更是如此,总有人会向往新的生活方式。”
他叹口气。
“事实上,响应新田集计划的人员可能比老师认为的还多,甚至都超出罗总预料,以至于那段时间好多人都在帮忙,尽快解决搬家造成的一系列问题。”
吴有明略微思索,道:“都是独子或无子家庭吧?”
“不止,独子和无子家庭确实是大头,毕竟在村里,没那么多温和的道理可讲,小到你家狗咬死我家鸡,你家牛吃我家禾苗,大到挖我家田埂抢水,吵着吵着斗架,家里没有男丁的总是吃亏。
哪怕村里出面评理,亏已经吃了,何况对头要死皮赖脸不讲理,也没什么办法,现在村里已经不是之前的大队,一句话谁都得服帖,这样一来,性情温和的老实人慢慢习惯了忍,现在有一个逃开的机会,积极性意外的高。
地还是他们的,从来没变,但是作物成了青云的,一旦有什么问题,找不到亲近兄弟,同事却一喊一大堆,无论是讲理还是动粗,青云都更有时间精力,先前欺负他们的恶邻,自然而然收起爪牙,不敢再贪便宜。”
卢鹏说着喟然长叹。
吴有明理解学生为什么叹气,因为他也是农民出生,太知道里面的苦,若非他考上大学给家里争光,带来更多收入,同样要一代复一代陷在这种争斗中。
“若说他们搬到镇上是外部矛盾,三子四子家庭出身的员工搬家多半由于内部矛盾。”
卢鹏继续说道:“抢种抢收的时候,往往要集中全家人力,一个儿子一个儿子的来,哪怕他们已经分家,各有妻儿,然而十指有长短,每个儿子每个儿媳的性情怎能一样?
老实肯干的,每每多吃苦,偷懒躲滑的,常常省力气,若是再有些意外情况,谁家被雨淋了损失大,谁家多收多赚了,那可真是每个人都憋火,老爷子就是扑在地里都理不平。
偏偏现在不像古代,老爷子掌握所有田地,说的话就是家法,谁不听将来一块地都分不着,出去要饭,承包合同清清楚楚小家大家各为其主,看爹娘的面子上能互帮互助,不看爹娘面子就是仇寇。
把地租给青云,家搬到镇上,非但不用听父母的唠叨,为着一碗水端平端不平的事整天村头吵到村尾,抢收抢种还不用来帮忙,毕竟他们都是青农员工,正经得按时上班点卯,一家老小指着工资过活,说破大天都不能耽误。
就这样你传我我传你,搬到镇上的还真不少。”
吴有明静静看着远方,忽然觉得田集更不一样。
“罗学云是个了不起的人。”
卢鹏点点头。
“确实如此,他常说我们做农业的根本,不是解决作物栽进土中如何收获更多的问题,而是解决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的问题,土地养育我们千百年,也圈禁我们千百年,太多人日子过得很苦,应当有享受更好生活的权利,更多选择的机会。”
吴有明忽地笑了。
“小鹏,我为你高兴,你所做的事业光荣伟大,不是我后继有人,而是你青出于蓝胜于蓝。”
卢鹏不好意思道:“老师你过奖了。”
“一点没有过奖。”吴有明道,“在荒漠种出绿荫,把贫穷变成富裕,为千千万或是更多人奋斗的事业,值当一句了不起。”
卢鹏眼眶泛红,狠狠抱了抱老师。
翌日,吴有明带着学生正式考察。
秦远山信守承诺,除却部分资料,很多技术项目从数据设备到试验生产,全都向他们敞开。
科技创新不是文学创作有个想法就能模仿借鉴,很多东西都要反复研究,提供大量数据支撑,不拷贝资料光是看,最多瞧个热闹。
再者,他们是走马观花地考察,这看看那看看,了解了解情况,又不是审计查账,每份文件都要查,太小家子气反而丢面。
若说吴有明还只是惊讶,他带来的学生就是瞳孔震惊,五雷轰顶。
他们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技术如何从实验室走出来变成具体实在的真东西,青农怎样以研发中心为源头,调动所有部门所有员工形成一条河流,种出一亩亩蔬菜稻谷,养出一只只鸡鸭鱼兔。
未来自己若从事研究工作,应该是个怎样的画面,突然明亮起来。
想来青云农业,想去青云这样的企业,各种芜杂的想法似野草一般疯长,根本抑制不住。
“师兄,你们的试验田好多,厂区有,田野有,小的有,大的有,比我们学校豪气。”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学校再有钱都是拨款,各方面都有限制,不像企业自己有收入,只要想法一致,确定有助于未来收益,要钱花没那么困难。”
卢鹏笑道:“至于试验田多就更简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从实验室流出的技术若是不成熟的,后患极大的东西,未经检验就全面推广,这对一个技术员来讲,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该上断头台。
我们的一点小失误,都可能在下游环节放大,最终损失不可估量,因为我们要反复验证,来回检查。
更关键的是,罗总支持我们多轮验证,他说作为农技员有自己的试验田,工程师有自己的小车间,就像猫儿有小鱼干一样,是很幸福的事。”
“越说我越好奇,罗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学弟狡黠一笑,道:“好像你们都很尊敬他,佩服他,夸到天上去,若是跟老师比谁更好?卢师兄……”
“大米跟面粉能比吗?桃子跟西瓜能比吗?”卢鹏正色道,“一个是老师,一个是老板,不是天平的两边,能称量一下谁重谁轻,学弟,别问这样没有营养的问题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