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七十古来稀。
到幺爷这个年岁,世情多半看淡,唯能念念不忘的,就是曾经的遗憾。
他的遗憾是什么?
随父兄逃乱背井离乡,艰难困苦中多少亲人含恨而去,看不到家人吃饱穿暖,安定幸福。
但现在,他看到了,还不是一家两家。
就算落泪,也是喜悦的泪,高兴的泪。
罗学云蹲在幺爷身边,握住他苍老的手,笑道:“会越来越好的,幺爷,您要多活几年,看清楚咱们过的好日子,再一五一十讲给我爷他们听,不然他们不信。”
“活活活。”幺爷眼含热泪道,“我还要看锁儿结婚生子,孩娃喊我太太爷。”
“好着呢,五世同堂,说明咱家真兴盛了。”
放炮开席。
玉阑各地风俗大同小异,都是有冷有热,有荤有素,有炒有炖,有汤有汁,咸甜酸齐活,最奇特的当属整鸡整鸭整鱼,很是豪气。
小孩最喜欢的是甜汤,一般是银耳酒酿小丸子,加点红枣,若是没有饮料的酒席,这道菜是小孩子眼巴巴等着的,急性子甚至要去大灶反复观察,数着几道菜到。
今天是例外,有甜酒有绿茶有麦芽糖有馓子,还有蛋糕,都是既新奇还好吃的玩意,根本就是眼花缭乱,吃都吃不赢。
最关键是大方,保证每个人都有,哪怕是蛋糕,除了点蜡烛走仪式的大蛋糕,还有几盘直接盛碟上桌,惹得大人连连竖起大拇指,称赞不已,均表示没想到自己也有份。
快乐嘛,就是要分享,大人不是不喜欢吃,是不好意思跟小孩抢,罗学云做过小孩,当过大人,明白这个道理。
然而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欢乐热闹再绚烂,都有终时。
只是这场寿宴的影响,却不是能简单结束的,甚至遍及田集数村,都在赴宴村人的传播下,得知罗老爷子过寿摆的席排场多大。
烟花、皮影戏、电影、蛋糕、饮料、冰啤酒……感觉自己掏的礼金,都不够餐费,愣是吃回本。
受到冲击最大的,还是黄张叶三个村子,一是来的人多,人多嘴就杂,七嘴八舌声势就起来,多好多好能有好些个版本,二是离得近,啥动静躲在屋里都能听到。
大多数人都是羡慕嫉妒,像张家旺叶保荣很坦荡,借着机会就劝村里人,好好奋斗,追赶人家的水平,到时候跟人家一样豪气一样富裕。
可是黄万永几个跟幺爷同辈的人,心里却不平衡,十分有默契地聚在一起,喝酒数落倒酸水。
“俺们小时候到私塾念书学字,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风光排场得很,罗尔峰干的是啥?一双草鞋还漏脚丫子,衣裳全是窟窿,带着罗师成给俺家放牛!
牛吃得不好,俺爹骂他抽他,他屁都不敢放,老了老了,让他骑到俺们头上来,弄这大排场,克明这辈人真是不成器,以后黄岗改名罗岗算逑。”
“呦呦呦,可不敢说人家的坏话,让国强玉林这些崽子听到去告密可不得了,到时候不要人家动手,自己人都打起来。”
“自己人?谁是自己人!划掉划掉,黄玉林黄国强还有黄自立,造家谱的时候都给我划掉,不是俺老黄家的人!”
酸话越说越怪,越说越难听。
炒菜上酒的克申媳妇听不下去,围裙不解就去找黄自立告状。
醉醺醺的黄自立,听见克申媳妇复述老帮菜们罪状,跟乍遇冷风似的,顿时一个激灵。
“我知道了,这事你别在外面传。”
打发克申媳妇走后,儿子黄仁抱怨道:“这狗屁倒灶的事来找俺家,不是添堵嘛?您说话他们又不听。”
“老太爷走了,下面这群人没有怕的,谁管得了他们。”
黄自立趴在八仙桌上,还有点晕乎,竭力嘱咐道:“我说句话你记着,醒来告诉我。”
“您到屋睡。”
黄仁扶起亲爹,往屋里走,就听老爹说道:“我老了,腰酸背痛身体不好,忙不动了,村里的事我顾不了。”
“啊?您说啥呢,爹,村里不才选的您继续当村主任嘛,那时候你咋没说……”
“我没想到。”黄自立道,“你别报名,老二老三也都别掺和。”
话没说完,倒床就睡。
黄仁看着亲爹睡得呼呼香,连番叹气,把黄万永几个都记恨死了。
村子不大。
啥事漏一点风,基本上就是人尽皆知,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正是因为八卦和幸灾乐祸,永远比真心庆祝更能带动情绪。
黄自立以身体不好的理由,坚决辞职的消息,自然是轰动新闻,春上选的时候,可没见你有什么头疼脑热,还精神得很,咋说坏就坏了?
大妈大娘很快侦察出原因,把罗老爷子那边过寿,黄万永几个这边诅咒的事,抖搂出来。
村里顿时雅雀无声。
就连原本还想劝解的罗学云,都不想再管,其他罗家人更是噤若寒蝉。
曹国宏跟老搭档很有感情,他自己是打算干成老支书的,当然不想失去左膀右臂,上门安慰道:“学云学长都是明事理的人,分得清谁是谁非,你这样搞,不反而是给他们上眼药吗?好像他们逼你不干一样,不是让他们为难?”
黄自立道:“我得表明立场。”
“你已经表明了,我来劝你还不够吗?非要我去请学云?”
“别去麻烦人家,已经给他添了不少堵。”黄自立笑道,“我本来就不是多有本事的人,这两年村里好,腰包鼓人也快活,做啥事都没费上劲,非留我干啥?让更合适的人来,是最好的选择。”
曹国宏急道:“你还讲不讲理!”
“我就是讲理,才这样做的。”黄自立笑道,“我不能让某些人觉得,我是谁的靠山,给谁撑了腰。”
“学云不会这么想!”
“我没说他,我说的是其他人。”黄自立道,“人心齐,泰山移,不一定是要错,才改,为了更好的答案,也可以改,我确实想多照顾孙子孙女,享享天伦之乐,回去吧,别劝我了。”
曹国宏心里颇不是味,出了门就往罗学云家来。
刚到门口,就见小夫妻俩亲亲热热,说是做饭,却跟玩闹似的,不由咳咳两声。
“来的不是时候啊,宏叔。”罗学云笑道。
秦月大窘,踩了他一脚,道:“说什么呢!”
罗学云故作委屈道:“蛋糕还没烤好嘛,过会儿来就能吃现成的。”
秦月更窘,赶忙招呼曹国宏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