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允南看着窝在沙发上看小说的妹妹,再一次忍不住开口。
“你真不出去玩啊?你三哥我可是专门空出了一整天陪你。”
“嗯,不出去!本小姐要养精蓄锐,等晚上去礼查饭店大展身手,让洋人们瞧瞧我们中国小姐的风姿!”
允南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愧是我霍允南的亲妹妹,你这厚脸皮与我是一脉相传。”
“错也!”攸宁伸出手指摆了摆,“你是厚脸皮,我是真本事。”
允南对她举了个甘拜下风的大拇指,翘起二郎腿往她旁边一坐,坏笑道:“你不是一向在家待不住的么?以前来上海,恨不得天没亮就把我拉起来,逼我带你出门,这次怎么回事?”说着,顿了下,又才继续,“不会是因为那位薛参谋吧?”
攸宁起床时,薛槐已经出门。
而她懒得出去,也确实是因为薛槐不在。
但她才不会承认。
见自己小心思被戳中,立马欲盖弥彰高声反驳:“当然不是!我就是觉得今天天气不好。”说着指了指窗外,“你看……要下雨了呢。下雨天又不能逛街,出门多不方便。”
允南顺着她的手朝外看去,点点头:“还真是诶。”
而攸宁在说完,看到外面乌云压顶的天空,眉头不由自主蹙起,小声咕哝:“薛大哥没带伞,会不会淋湿啊。”
允南没听清楚,转头问:“你说什么?”
攸宁赶紧摇头:“没什么。”
允南狐疑地打量她一眼,忽然掀起她手中的书,瞥了眼封面,“哟”了声:“什么时候对罗曼蒂克小说感兴趣了?”
攸宁道:“我一直都感兴趣,才子佳人话本不知看了多少呢。”
允南嗤了声,上下打量她一眼,坏笑着戏谑:“我看你是少女怀春了吧。”
攸宁闻言,耳根子一热,顿时恼羞成怒,拿起手中书本便砸向对方:“霍三,叫你乱说!”
允南一边躲一边哈哈大笑:“攸宁,你这是被我说中了啊!”
秀莲一进来,看到的就是兄妹俩在客厅你追我赶,鸡飞狗跳,她好笑地摇摇头道:“攸宁,你看谁来了?”
攸宁放下手中的沙发靠垫,循声转头,却见秀莲身后跟着个身穿灰色长衫,戴圆眼镜的俊秀青年。
她呀了一声,兴奋地跑过去:“安表哥!你来啦!我还说明天去震旦大学找你呢。”
青年推了推脸上的眼镜,笑盈盈唤道:“攸宁。”又遥遥对里面的允南揖了一礼,“三哥。”
来人名叫沈玉安,乃霍太太沈婉真侄子,虽不是攸宁血脉相联的亲表哥,但攸宁生母早逝,霍太太待她跟亲生女儿没两样,沈玉安少时经常住霍家,两人年龄相近,从小一起长大,性子一个内敛乖巧,一个外向骄纵,像是生反了一样,却不影响两人既是兄妹也是最好的玩伴。
前年沈玉安来上海读书,两人见面机会少了,这回来上海,攸宁的行程之一,就是去见沈玉安。
没想到自己还没去找他,对方先上了门。
攸宁兴奋地抓住对方手臂,将人往里面拖:“哎呀安表哥,这是三哥家,又不是大哥,你这么拘谨作何?快进来吧!”
“嗯,攸宁说得对。”允南点点头,随口问,“今天没课呢?”
“上午就一堂课,不甚重要,便直接请个假来看攸宁。”
“看到没?”攸宁得意地朝允南昂昂下巴,“人家安表哥有课,还专门请假来看我。你这个臭三哥,昨天我刚到,你人就跑没了影儿。”
允南道:“我今天不是专门空出一天了么?”
沈玉安环顾了下左右,问道:“攸宁,你不是说那位很厉害的薛参谋也会来吗?怎么没看到?”
“哦,薛大哥他今天上午有事出门了,午后才回来。”
允南啧了声,好奇问道:“若文,你也知道薛参谋?”
若文是沈玉安的表字。
沈玉安点头:“攸宁与我在信里说过,那位薛参谋很厉害,之前她想偷偷来上海,遇到坏人,幸好被那位薛参谋所救。这回督军署能将卧龙帮和匪首过江龙一网打尽,也是靠那位薛参谋。这回攸宁来上海,在信里跟我说,薛参谋也一起来,要带他来见我,证明她没有夸大其词。”
允南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道:“这薛参谋了不得啊,竟然让攸宁你为他费这么多笔墨。”
沈玉安笑道:“难得听到攸宁这么夸人,我还挺好奇的。”
允南点头:“嗯,攸宁没骗你,那位薛参谋确实是一表人才。”说着,又斜乜了眼妹妹,“人今天上午不在,攸宁都不愿出去玩了。”
攸宁嗔道:“都说不是因为薛参谋,我就是看天气不好,想在屋里看看书。”说着又补充,“你看,要是真出去了,安表哥上门岂不是要扑个空。”
沈玉安想到什么似的,从身上牛皮邮差包里,掏出两本书:“攸宁,我又给你找了两本物理书,不过也都是英文的,你到时候让那位薛参谋帮你翻译。”
攸宁赶紧接过来,随手翻了翻,亲热地拉起对方的手臂:“走,我们上楼去玩。”
允南无奈地看着两个小的弃他而去,啧啧唤道:“你俩就这么自己去玩儿了?不管你们孤苦可怜的三哥了?”
沈玉安转头想要回应,被攸宁用力一拽:“哎,不用管他,他女朋友都多得应付不过来,生活丰富多彩的很。”
允南好笑地叹了口气,转头问秀莲:“元宝呢?”
秀莲道:“自己在屋里识字呢。”
允南点点头,哼了声:“这俩没良心的不要我,我去教元宝识字。”
秀莲笑道:“六小姐和安少爷一向玩得好,这么久没见面,肯定很多话聊。”
“这倒也是。”允南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笑道,“反正就我一个是霍家的讨人嫌。”
秀莲道:“三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别人不说,六小姐定然是与三公子最亲的。”
允南看她一眼,轻笑道:“她最亲的难道不是大哥么?”
秀莲摸摸鼻子,低声道:“那是因为大公子疼小姐,三公子你虽然也疼小姐,可老喜欢招她惹她。”
允南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讥诮之笑:“我招她惹她,攸宁也只会是我霍允南的亲妹妹。”说着伸伸胳膊,俨然又恢复了惯常的吊儿郎当,“我还是去找元宝玩,也就元宝最不嫌弃我。”
*
楼上的攸宁领着沈玉安到自己房间,抱着两本书,噗通一声倒在大床上,迫不及待翻阅起来。
沈玉安见状,好奇问道:“攸宁,你真喜欢物理啊?”
攸宁点头:“是啊。”
沈玉安叹了口气:“可惜国内开设物理课的大学不招收女学生,国外倒是有,居里夫人还同时是物理学家和化学家呢,要是姑父和大哥同意你去留学就好了,你这么聪明,没准也能当一个女物理学家。”
攸宁也有点苦恼,父亲和大哥很疼她,也正是因为疼爱她,才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出国留洋。
不过她也没太放在心上,摆摆手道:“反正现在就是看个新鲜,指不定什么时候新鲜劲儿过了,又有别的兴趣了。”
“这倒是。”沈玉安笑。
攸宁一边翻书一边随口问:“对了安表哥,你在上海读书,有人欺负你吗?”
沈玉安忙不迭摇头:“放心吧,大学里大家都很友好。”顿了下又补充一句,“真有人欺负我,我肯定告诉三哥。”
“嗯。”攸宁点头,“三哥这个人虽然不着调,但一向护犊子,而且阴险狡诈手黑心黑,谁敢欺负你,他肯定能帮你把人教训回来。”
沈玉安忍不住笑出声。
他虽然比攸宁年长两岁,但从小都是对方保护他。他胆子小,幼时在金陵学堂求学,被人欺负不敢告诉大人,攸宁知道后,叫上三哥,偷偷跑到学堂,将欺负他的两个学生,狠狠揍了一顿,从此之后,便再没人敢因为他性格老实而欺负他。
攸宁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看向他,问道:“安表哥,我听三哥说你现在是作家了,在《申报》发表好多文章呢。”
沈玉安笑道:“我就是写点戏评,算不了什么作家。”
攸宁:“能在《申报》发表文章,那就是作家。”说罢,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道,“你在信里说,有个舒云澜舒老板戏最好,是你的朋友,但今年上海京剧演员评选,他只位列探花,你很为他可惜。他最近还在登台演出吗?”
“在的。”
“那你带我去给你这位朋友捧场。”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不过今晚不行,今晚我要跟三哥去礼查饭店跳舞。”
沈玉安点头:“嗯,今晚华珍也没有演出,哦,华珍是舒老板的表字。他最近的演出就是明晚,你要想去,我给你去拿票。”
“什么拿票?既然是给你朋友捧场,那定然是要自己掏钱。我让三哥去订一个包厢,再给舒老板订一个花篮。”
沈玉安笑:“谢谢攸宁。”
攸宁大方地摆摆手:“你跟我客气什么,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沈玉安笑了笑,从包里抽出一张唱片:“对了攸宁,舒老板前些日子,灌制了唱片,他送了我几张,我给你和三哥一人带了一张。”
“是吗?”攸宁好奇地从床上竖起来,“房里正好有留声机,我要赶紧快放来听听。”
说着,接过沈玉安手中的唱片,走到墙边柜子前,把唱片放进留声机打开。
京戏的锣鼓声从留声机里传出。
“来来来,我们坐着一起听。”攸宁退回床上招呼沈玉安。
沈玉安笑着点头。
两人这么久没见,自然是热络得很。
*
薛槐回来时,还不到中午十二点。
偌大的客厅中只见霍三公子和元宝。
“咦?薛兄,你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吃过午饭么?”允南见到来人随口问道。
“已经提前吃了。”薛槐回道,又问,“六小姐呢?”
“在楼上呢。你回来正好,马上要开饭了,秀莲在厨房帮忙,你去替我把攸宁叫下来。”
“好的。”薛槐从善如流点头。
他和阿南住在配楼,洋房主楼他还没上去过,不过找到攸宁的房间并不难。
薛槐在那间正在放着留声机的房间门口停下,抬手敲了敲门。
“门没锁。”正趴在床上和表哥一起翻看画报的攸宁,还以为是三哥,头也不回应道。
薛槐握住把手,将门轻轻推开。
随着门打开,留声机里的京戏声,清晰传入耳中。与此同时,他看到屋中大床上,一男一女正趴在上面,两个脑袋凑在一处说说笑笑。
大概是因为开心,女孩双腿朝后翘起,随着京戏节奏一晃一晃。
薛槐不认得攸宁身旁那年轻男人,但这一幕,却让他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眉头也不由自主蹙起。
还是沈玉安先回头,看到门口一脸冷峻的陌生男人,吓得轻呼一声:“攸宁!”
攸宁这才后知后觉转头,却是喜上眉梢,立刻跳下床,鞋都没穿,便跑到薛槐跟前,惊喜道:“薛大哥,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薛槐点点头,淡声道。,“三公子让我叫你下去吃饭。”
“知道啦,马上下来。”攸宁点头。
薛槐则已经先退了出去。
攸宁关了留声机,跑回床边,将鞋子穿上:“安表哥,我们去吃饭吧。”
沈玉安起身,看了看他,小心翼翼问道:“刚刚那位就是你说的薛参谋?”
“是啊。”攸宁点头,“我没骗你吧,是不是生得很好看?”
沈玉安嚅嗫道:“是挺好看的,就是看着有点不太好相处。”
“怎么会呢?薛参谋很好相处的。”攸宁下意识维护,全然忘了薛槐一开始对她的冷淡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