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戌时,拓跋月静静躺在独榻之上,正在沉思。 轻纱曼舞,烛影幽微,忽然间门外传来三声猫叫。 拓跋月忙把手中所握的一册《史记》覆在面上,藏在书页下的眼眸,却闪烁着深邃的光。 沉稳的脚步声片刻即至,一听便是沮渠牧犍。 拓跋月有意把呼吸放得平稳些,但听沮渠牧犍微带诘责的声音:“阿澄,你怎么不劝王后去眠床上睡?” 阿澄忙慌忙应道:“奴先前打盹了,没注意。大王,奴知错了。” 是时候掀开书册了。 拓跋月轻轻掀开书册,半眯着眼:“牧犍……” 声音柔曼而迷蒙,像是才从梦中醒来一般。 沮渠牧犍赶紧走到跟前,捏了捏她手,觉得还不算凉,便轻斥阿澄:“阁里的炭火,还须再加一些。仔细冻坏了王后。” “无碍的,太热了我反而不自在,”拓跋月笑道,“你就别怪我这婢子了。对了,晴岚还在庖厨么?” 阿澄回道:“晴岚说今晚进补的药膳很重要,一直在庖厨守着,亲自熬煮。” “好,知道了。牧犍,坐。” 沮渠牧犍应声坐在她身边,目光柔和地落在她手中的《史记》上,唇角不自觉上扬,显然对此亦颇感兴味。 “怎么想起看《史记》了,阿月?” “在这宫中,长日漫漫,真真无聊得紧。以前还能去后花园,或是华林苑逛逛,现下……”拓跋月黯然一叹。 沮渠牧犍抚慰地拍拍她手:“等到诞下麟儿,就自在些了。” 他顺手拿起《史记》,目光落在上面,看那上面写的是鸿门宴之事,便笑:“我以前也喜欢看这一段。” “是么?对了,”拓跋月见已引入正题,遂偏着头一脸渴求,“有个地方我不明白,你能给我讲讲么?” “好哇。” 拓跋月指了指书页上一行字,问:“‘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我不是很明白。” “哪里不明白?” “且不论刘邦所言是真是假,籍吏民、封府库真能如臂使指,无所遗漏吗?” 闻言,沮渠牧犍缓缓颔首:“应该是可以的。毕竟,秦代的户籍制严谨而周密,把宗室、宦籍、商贾等不同人群,都统摄在内。” “原来如此,”拓跋月仿佛求知欲更旺,“那么,汉代呢?” “沮渠牧犍沉吟片刻,徐徐开口:“回溯汉室辉煌之时,丞相一职,乃国之股肱,掌全国户籍之权柄,郡县之下,皆有专员司职户籍之管理。百姓一旦被官府纳入户籍之中,便成了‘编户齐民’,身份既定,国脉相连。每数年,朝廷便遣使四出,行人口普查之职,以求人口之数,精准无误,以安邦定国。 “然而,世事如棋,局局新。及至后汉末年,烽火连天,战乱不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彼时,人口流动如潮,生死无常,昔日井然有序的户籍统计,亦难逃乱世之厄,恐已难言精准二字。” 说到最后,他已是感慨不已。 “战火连连,百姓生活真是不易,活着都是一件难事,直如蝼蚁一般。我看如今这百年,也未见得好过。” 沮渠牧犍欲言又止,但还是缄口不言,只点点头。旋后,他不经意露出一丝烦闷之色,起身踱到一边,不知在想什么。 拓跋月暗自思量:编户齐民减少,只是因为战祸么?豪强地主与国相争,通过坞堡隐匿人口,恐怕也是一大原因。 但她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说得多了,只怕要露馅。 她觑了觑独榻对面的书橱,唤道:“阿澄,扶我起来。” 说罢,便欲起身离座。 阿澄见状,连忙趋步上前欲扶,却不料脚下微趔,似是崴了脚踝。 两人匆忙一顾,心中皆是一念:计划很是顺利。 拓跋月轻嗔一句“你呀,这么急躁”,而后转首对沮渠牧犍道:“牧犍,可否劳烦你将那本《史记》归置书橱之中?” 沮渠牧犍闻言,目光温柔地应允,步履稳健地走向书橱。 一套《史记》,放在书橱的右上角,以拓跋月的高度堪堪够得着。把书册归置好,沮渠牧犍本欲离开,蓦地瞥见其上一层静置的画轴,那画轴有些眼熟,但其上尘埃轻覆,似藏有故事。 他眉头微蹙,不由自主地伸手轻启画卷。 画卷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的竟是拓跋月的画像,笔触细腻,神韵毕现。 沮渠牧犍猛地回想起来,这是拓跋月刚到姑臧后不久,沮渠无讳画的。当时,沮渠牧犍就很颇为不悦,为此还找借口让几个宗王返回封地,眼不见为净。 沮渠牧犍心中不由泛起一阵涟漪,怒火与酸涩交织,难以言喻。 拓跋月目光有如实质,刺在沮渠牧犍的侧影上,但在他回眸时,转为恹恹欲睡的情态。 沮渠牧犍目光幽邃,望向拓跋月,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画为何还留在书橱里?” 拓跋月闻言,面色微变,眸中闪过一抹歉疚与无奈:“此画,乃阿奴赠予之物,我怎好把它丢了去?” 她低下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沮渠牧犍不语,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在平复怒火。 拓跋月遂道:“快一年了,我一直不曾打开过,牧犍一看便知。” 一语惊醒梦中人。沮渠牧犍目光聚焦在画轴上的尘埃上,心情一时舒畅。他的女人,心里总不能有别人的。 念及此,沮渠牧犍心中怒气全消,面色转霁。 他把画轴捏在手里,温言絮语道:“阿月说得对!” 他轻声叹道:“既是如此,便交由我来保管吧。日后处理政事之余,或能借此慰藉思念之情。” 此言一出,拓跋月也笑了起来,道:“如此甚好。牧犍便拿去吧。” 沮渠牧犍怕她生气,又与她说了些旁的话,来逗她开怀。正说着解闷的话,霍晴岚已端着一碗药膳进来。亲手喂了药膳,沮渠牧犍方才叮嘱拓跋月好生休息。 旋后,沮渠牧犍披着月色离去,临走前把那画轴捏得紧紧的,像是怕它玷污了拓跋月似的。 待他走远,拓跋月才压低声音,对霍晴岚、阿澄道:“你们都做得很好,猫的叫声恰到好处,‘崴脚’也崴得正是时候。至于那边会发生什么,且静观其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