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侄子离开书房后,霍晋安将左手的戒指摘了下来。
霍晋安知道,因这戒指的缘故,不仅侄子,还有其他许多人,私下都猜测他是否曾有过一段旧情,一段经年难忘、刻骨铭心的旧情,一段使他迄今未曾娶妻的旧情。
但并没有那回事,起因只是他在少年时的一天夜里,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醒时,他也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只是感到十分地怅惘迷茫,不由拿起一支笔,画了起来。
他画出了一对结婚戒指。
他感到不解,也并不想放在心上,可却控制不住自己去了工坊,和那里的师傅学习,亲手将图纸上的钻戒制作出来,而后将其中一枚,戴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
霍晋安的人生里,处处遵循他自己的规范,只有这一件事,他自己都觉得离奇。
这些年里,每回他看向这枚戒指,心中就会涌起一种莫名的寂寥与悲伤。
有许多次,他都想将这戒指摘下来扔了,可就是做不到,每次最后他都会将戒指戴回指上,似他这辈子都甩不开它,如被魔障缠绕。
真似被魔障缠绕,至于所谓刻骨铭心的旧情,是完全没有的。
霍晋安本人没有过所谓刻骨铭心的爱情,但也不认为侄子和虞筝之间会是这样的感情。
纯是侄子一时鬼迷心窍而已,只是迷得太疯癫,连跳水这样的事都为虞筝做了。
霍晋安因看到了侄子的决心,而不能阻拦太过,侄子是正上头的时候,为虞筝连生死都不顾,他若强行拆散,依侄子现下这般决心,有可能一时意气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霍晋安是侄子唯一的监护人,不可使兄嫂死不瞑目。
他暂时退步,但心中依然不看好侄子的“一往情深”,觉得侄子早晚要受“情伤”。
至于虞筝,他就从没看好她过。
霍晋安将戒指戴回了左手无名指上,又将书房抽屉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只丝绒戒指盒。
丝绒盒里,是与他戒指一对的女式钻戒,钻石玫瑰的样式,戒圈似玫瑰花的枝茎。
灯光下熠熠闪烁的钻石光辉,像是晚宴上长裙曳过时,碎钻水晶流转的星光,一时使人目眩神迷。
霍晋安凝视须臾,将女戒放回盒内,又扔回了抽屉深处的黑暗中。
今年霍维尔学院最大的新闻人物,自是虞筝。
因霍崇光无法游水的事,只霍家人与掌握资料的虞筝知晓,遂在外人眼里,那日在沅湖,是霍崇光跳湖救下了落水的虞筝,而后又向虞筝真挚表白,过后没几日,又接虞筝住到霍家。
在学院中人看来,虞筝已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架势,几乎人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尽管心中依然轻视其出身,但再无人敢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毕竟谁都知道霍公子脾气不大好,毕竟虞筝已经住进了霍家,无人敢轻视霍氏。
这日话剧社排演间隙,有人在制作道具,有人在练习舞蹈,看着人人都有事做都很忙碌,但不时会有目光悄悄地落在虞筝身上,几乎社里每个人都在悄悄看她。
竟能惹得霍崇光折腰,竟能住进霍家,手段了得,不可小觑,不可小觑。
虞筝不关心社里其他任何一个人的目光,只在意沈遇。
她以记背台词为由,请沈遇拿着台本帮对着看有没有背错,大大方方地看着沈遇,对着他说剧本中炽烈的台词,“爱情的神秘,远远超越死亡的神秘。”
虞筝的态度是落落大方的,并不因之前表白失败,在面对沈遇时表现有丝毫尴尬局促。
先前她为攻略沈遇,在沈遇面前总故意表现地有两分怯弱含羞,现在面对沈遇的虞筝,更接近她自己真实的自然的状态。
这会儿似乎有点不自然不大方的人,反而是拒绝过她的沈遇。
那日沈遇在拒绝虞筝后不久,就听到了虞筝落水的消息,他自然不免要多想,想虞筝的落水是否是因为他的拒绝。
这一疑念在他心中已暗生多日,伴随着内疚不安,一天天地积在心中,在这会儿听到虞筝说出“死亡”二字时,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上。
在虞筝背完这段台词后,沈遇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天,你怎会……掉进湖里?”
虞筝依然落落大方,就笑着道:“只是在湖边走时,因为走神,不小心就摔下去了。”
她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像在说轻飘飘的小事,一点都不危险,并不是会使人差点丧命的事。
沈遇看着虞筝,沉默片刻后道:“你和崇光……”
那日霍崇光对虞筝的表白,虞筝与霍崇光在湖边相拥的情景,沈遇也都看在眼里,但他熟悉霍崇光的脾气,对此心中有疑虑与担忧,“崇光他……有没有逼迫你……”
虞筝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话,笑得眉眼弯弯,“当然没有了,我和他是自愿交往。”
“那天,崇光不顾危险救我,我被他感动到了”,虞筝望着沈遇道,“心动是一瞬间的事,爱情就是这么没有道理。”
沈遇并不懂得爱情,并不知能说什么,只是感觉心中空涩时,又见虞筝眸光清亮地望着他问道:“你会祝福我和崇光吗?”
当然应该祝福,若她真心喜欢霍崇光,若霍崇光也是真心待她的话。
她对他的恋慕本就是错误的,违逆伦常,不容于世,她能这么快就走出来,这么快就放下,当然……再好不过了。
“……当然”,沈遇静默须臾,微提起唇角,微笑着对虞筝说道。
话剧社活动时间结束时,霍崇光亲自来接虞筝,在众人目光下搂着虞筝带她离开。
依霍崇光之心,当然不希望虞筝和沈遇在一个社团里,可是虞筝在同意与他交往时,曾与他约法三章,不许他约束她的个人行为,霍崇光对此不能干涉。
若是有空的话,霍崇光也想加入这劳什子话剧社,时时陪着虞筝、看着虞筝,但他实在没这功夫。
叔叔同意了他的请求,允许让虞筝住在霍家,但要求他在管理学、市场学等课目上拿到S级评分。
如果他考核达不到,叔叔就会将虞筝赶走,为此,霍崇光不得不发奋起来,将大量个人时间花在认真学习上。
虞筝随霍崇光回到霍家,她已在霍宅住了有两日了,下车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正在喝茶的霍晋安行礼问好,表现地十分乖巧。
虞筝答应霍崇光住进霍家,是为了霍晋安,毕竟在霍崇光身上,她已经不需要费任何心思了。
如果始终和霍晋安没有交集,霍晋安就会一直维持对她的初印象,很难真正认可和祝福她与霍崇光。
而住在霍家,就可以与霍晋安有许多见面接触机会,虞筝计划在霍家的日常生活中,向霍晋安好好表现,努力扭转霍晋安对她的负面印象。
目前还是无用的,霍晋安对她已有成见,成见很深,照旧连个眼神也不给她。
虞筝也不着急,慢慢来就是了,来日方长,她有耐心。
晚上照旧是安静地像一潭死水的三人晚餐,霍晋安用完餐后就回房了,虞筝今晚暂时没有表现的机会,就去霍崇光书房和他正经学习了一个小时,又打了半个小时游戏,而后看时间不早了,就要回自己房间歇下。
有霍晋安在,她当然不可能和霍崇光同居一室,虞筝是住在另外的套间。
霍崇光这新晋男友蛮有仪式感,只是短短的路程,还坚持要送她回房。
虞筝没拒绝,同霍崇光走到她房门前,向霍崇光说了声“晚安”后,就要推门进去,却见霍崇光像双足钉在地上还不走,双颊还浮起可疑的红晕。
“你可不可以……吻吻我?”霍崇光微红着脸,期期艾艾的,“晚安吻。”
虞筝在答应霍崇光做他女友时,有与他约法三章,其中一条是,他们可以有情侣间的亲密举动,但在毕业前,不能真正发生关系。
当然不是因为她有什么守身观,虞筝只是以防万一。
万一她搞不定霍晋安却又已与霍崇光发生关系,已锁死在霍崇光线上,她就注定失败了。
虞筝现下正做两手准备,并没真正放弃沈遇线,不能断了自己的后路。
吻吻而已,无妨,虞筝就微踮起脚尖,靠近前去,轻轻吻了下霍崇光的脸颊。
软乎乎的吻,挟着暖热香甜的气息,霍崇光心中漾起欢喜的涟漪,也要给虞筝一个晚安吻,或是更亲密的吻时,突然感觉有冷冷的视线注视着这边。
是叔叔,叔叔就站在走廊那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
面无表情,却有无形的威压,霍崇光只能放弃亲吻,向虞筝老老实实道一声“晚安”,回房去了。
虞筝感觉这情景有点好笑,好像霍晋安是查寝老师,正在抓夜里不睡觉偷偷私会的早恋学生。
虞筝抿着笑,乖巧地甜甜地向霍晋安道:“晚安,霍先生。”
当然回应她的,只有一个转身离去的冷漠背影。
霍晋安一点都“晚安”不起来,可能是不习惯家里多了个外人的缘故,霍晋安这两天夜里,总是有些失眠,睡不大好。
为了今晚能正常睡眠,霍晋安在睡前特意吃了片安眠药,然而他是很快入睡了,却也没能睡好,因他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潮湿的梦境中,梦中有落不尽的雨,低柔的钢琴声,在风中飘扬的轻纱,纱帘旁长裙轻曳的虞筝。
是虞筝,风雨漫漫,窗外潮湿绿意绵延不尽,她俯身向他靠近,柔声唤他,“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