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香不想在大马路上聊这个事,她笑笑,说:“小舅,我们先回去吧,是我妈去喊你的吧?吃饭了没,我请你上馆子啊。”
李大有一听这话,立即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婚是没离,要真离了,这会儿外甥女也不可能这么轻松。
“好好,小舅可难得上馆子,这是有口福了,夫妻吵架,气头上说的话不当真,谁家还没个拌嘴的时候,年轻夫妻老来伴,等有点年纪了,你们就知道了,这夫妻还是原配的好。”
石大富那边不说话,赵姑父也不知道要怎么接嘴,四个人就一起往回去。
骑了四十多分钟的车,四人总算是进了村。
农忙结束大家都在家呢,石家这一场闹,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左邻右舍。
农村的房子沿河而建,石家这边靠着的河是东西向,所以所有的房子都是朝南建,造了一长排。
石大富家在最靠西里面的位置,自行车从公路上拐下来,在挨家挨户门前经过,蒲香只觉得自己像是后世的走红毯,人人都在对她行注目礼。
越到石大富家,聚的人越多,特别隔壁林婶家,屋檐下搬了两排长凳,磕瓜子的婶子大妈坐了一排。
现在没有手机,电话也没普及,蒲香想,就算这样,她离婚的消息也能以最快的速度传遍石家村,然后辐射十里八乡,她会在最短时间内,成为这一片最火的女人,所有家庭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蒲香的名,将无人不知。
四个人将自行车停在屋前的晒谷场上,蒲香一眼已经看到屋里坐满了人……她爸妈,哥嫂子,石大富他爸妈。
李小舅看隔壁全是伸着脖子看热闹的,赶紧给外甥女宣传几句。
“没事呢,没啥事。”
吃瓜的人群立即“哦”了一声,倒也不觉得意外。
这年头吵架说离婚的有,可真离的还没出过一个。
虽然说没瓜吃了,但大家反正也没事,都闲在家里,就继续坐着闲聊吃瓜子。
石大富一家子都坐在一起,说不定还会聊点什么,他们也听个热闹。
不过估计是吵不起来了,看蒲香脸上带笑,石大富木着脸不说话,吵完架又和好的夫妻,基本都这个样儿。
要是老爷们嘻嘻哈哈,得,这说明肯定没低头,估计还得冷几天。
蒲香和石大富在两家父母、几个亲戚还有一群邻居的注视下进门,还别说,简直比当初结婚的时候隆重。
石海听到蒲香舅舅一句没事,悬着的心落了一大半。
没离就行,没离就什么事情都有得说。
他终于脸上露了一点笑意,立即站起来招呼:“亲家,三妹舅舅,大哥嫂子,还有妹夫,今天都在家里吃饭,孩子的事情,劳累你们跑一趟,这下没事了,正好农忙完,一起多喝两杯。”
莫阿妹这个当婆婆的,坐在那里脸色不太好,骂儿媳妇的时候是一回事,等儿媳妇真要去离了,也是担心忐忑,这会儿心一放下,又斜了一边眼睛看人。
她就说儿媳妇不敢真离婚的,他们家这么好的条件,吃穿不愁的,也没人打骂,哪个女人会舍得离婚,就是闹事儿作妖,看等亲戚都走了,她怎么收拾她,真是反了天了!
只有已经知道事情真相的赵春生苦着一张脸,他事情没办成,说不定还要得大舅哥的埋怨呢。
但话也不能不说。
“大哥,你等等,哎……这事,是我去晚了,没拦住,哎,这都是什么事啊!”
石海刚爬上脸的笑容嗖一下僵了,没了。
他转头看向石大富和蒲香:“你们真离了?”
石大富不吭声,跟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
蒲香就说他怂,婚都离了都不敢和他爸说。
李小草这个当妈的真急啊,赶紧上前拉她:“你这个死丫头,快说啊,不会是真离了吧!”
蒲香干脆:“嗯,离了。”
听到这个答案李小草只觉得眼前一黑,完了,真离了!
这个胆大的傻丫头啊,接下来可怎么活啊!放以前,这得被沉塘的!
蒲香嫂子一看赶紧来扶婆婆,生怕人被自己闺女给气晕了。
蒲香她爸蒲有福一向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会说话,话也少,只知道埋头干活,要说他的优点,大概也就是人长得高壮一些,跟个老黄牛似的,任劳任怨干活。
蒲香的个子很明显遗传自她爸,她妈的个儿可不高,挺普通的身量。
听到小闺女说离婚了,蒲有福本来就风吹日晒,满是皱纹的一张脸,这会更是皱成了苦瓜脸。
这丫头,这丫头怎么这么任性呢!以前也不这样啊!
至于蒲香她大哥,和她爸坐一起,一个复制,一个粘贴,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模一样的嘴笨说不出半句话。
这个炸裂的消息,激起一室沉默,李小舅、赵姑父也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婚都离了,他们还能怎么办?打一顿,还是骂一顿?
所有人的沉默里,莫阿妹是第一个爆发的,她抖着手指着蒲香就骂。
“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你这个瘟货,搅家精!我们石家是哪里对不起你了,给你好吃好穿的,就差贡着你当菩萨娘娘了,你离,你离了别想把孩子带走!还有我石家的钱和东西,你一样也别想拿走!”
莫阿妹气得大喘气,伸手又改捂着胸口看样子简直快要厥过去。
但这会儿也没有人顾得上去安慰她。
不过就是这样,她还在那里不断地骂,喘不上气都堵不了她的嘴,越骂越难听,石海听得脑门青筋突突地跳。
平时让她少骂几句,她就是听不进去,现在离婚了,还骂个不停,以为自己是占什么便宜了吗!
“你把嘴给我闭上!”
石海提高嗓门喝止了媳妇,就这一会儿,他已经把事情前前后后都想了一遍,看了一圈在场的人,最后看向了蒲香,声音尽量温和。
“三妹,你嫁过来也六年了,时间过得快,这几年你在家里是怎样的,我这个当公公的都看在眼里,是大富不像话,让他给你道歉行不行?这日子总还是要过的,我知道你辛苦,他让你受委屈了,以后都让他改,哪家的男人不都是当媳妇的管出来的,你再想想孩子,你就舍得不要他?”
李小草跟着劝:“是啊是啊,三妹,你公公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赶紧答应下来,这婚咱们别离了,啊?”
蒲香按住他妈一个劲拉扯着她的手,说:“让石大富改?再不出去搭姘头,家里几亩地,大大小小的活,都分着一起干?他哪一样能做得到?”
当爸的最知道自己儿子,石海这个当爸的扪心自问一下,他石大富,狗改得了吃屎吗?
石海却说得斩钉截铁:“他肯定做得到!”
伸手就扯了一把跟个木头杆子一样的儿子,怒喝:“还不快点和你媳妇保证!你真是吃饱了发的疯,好好的媳妇闹离婚,你想要什么样的,就那种有男人还和你搭姘头的女人?你是不怕自己头上戴绿帽子!”
蒲香挑眉,看,这不都挺清楚的嘛。
石大富见他爸还是怵,其实拿了离婚证出来碰到姑父,他就开始心里犯虚。
这婚他想离的,不是一两天了,不,应该说这婚他就不想结,他看蒲香五大三粗跟个男人婆一样就倒胃口。
可是他爸就让他娶了,他离了,他爸肯定不能给他好脸色,也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
石海按着头让儿子道歉,石大富到了这节骨眼依旧消极抵抗,就不吭声。
鼻子里哼两声,算是回应了。
也不知道是在回应个什么。
石海却像是什么翻译大师,立即说:“三妹,你看大富他知道错了,这日子你们还是往下过,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亲家,你说呢?我们都是为了孩子好,你也给劝几句。”
他把话头递到了蒲香她爸蒲有福这边。
蒲有福皱着眉,苦着脸,看向蒲香:“这婚是不能离的,三妹,你也不是三岁小孩了,夫妻吵架归吵架,吵过就算了,离婚的事不能算数。”
拿了离婚证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只是这个开始并不美好,还比蒲香想象中的更加艰难。
曾经她听过无数劝她不要离婚的话,这次她已经离了,以前憋着不说的话,这次她想说一说。
她说:“爸,我在石家一天干到晚,一年忙到头,石大富在外面搭姘头,让我守活寡,这种日子我过够了,我难受,不开心,我不想过了。”
蒲有福眉头都要打结了,说话不利落,磕磕巴巴:“谁,谁家不是一年到头地忙?他们又不打你,不骂你,好吃好喝的待你,你难受不开心个什么?到了婆家勤快点是应该的!至于大富的事,你多管着他一点,亲家公也说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你可别闹腾了!”
蒲香打断他:“我不是闹腾,我就是和他过不下去了,离了婚我也不要你们养,我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
蒲有福这下是气得脸都憋红了:“你拿什么养活你自己,你没田没地的,饭都吃不上!你要回了娘家,还不是靠你哥过日子!你这婚要是离了,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你哥和我们这当爸妈的?家里出了个二婚头,脸都丢光了!”
离婚后要面对的必定是狂风暴雨,没想到这第一个拍脸上的风雨,来自她爸妈。
不意外,但还是觉得疼。
女人,还是90年的农村女人,为什么只有喝药跳河,没有离婚的。
因为离婚了没地方去啊,没了婆家的同时,娘家也没了,没地方睡觉,没钱吃饭,人人戳着脊梁骨,啐一口吐沫星子。
离婚,可不就是找死么。
既然绕一圈都要死,索性直接就去死了。
蒲香很平静,说:“那我也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