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望东从遥远的北境走来,周茉熟悉的雪岭云杉的味道被消解在春风里,反而因为浸了南方的海雾,变成一只巨型长毛狗,湿答答的潮气朝她涌裹,仿佛再近一寸,他凉凉的鼻梁就要凑到她脸颊上。
是周茉想要与他相贴,就像久未归家的主人总是能得到宠犬的舔舐一样,她此刻看着他玻璃球般亮而深邃的眼,颤声说:“楼望东,你吓到我了......“
她左手拿着开了照明灯的手机在录视频,右手抓着一把抽出了手柄的伞,随时要将眼前这个跟踪狂正法。
做她们这一行,和对方当事人有纠纷实在太常见了,她刚才与同事分开后,就感觉有人在身后尾随,若是进了这巷子还跟,就一定是冲她来的,而她只需录好证据,身后拐个弯就是开阔的街道,不怕跑不掉。
可他就这样在狭窄幽暗的路中走来,一路拾花至她面前,原来她那颗突然不安跳动的心脏,是因为远方的来客。
可他藏掩得太好,令她根本看不见,却是心跳先认出来。
此刻两个人都在质问对方,比谁更像受害者。
但都没来得及说出答案,楼望东抽走了她的伞,将她整个人抱进了怀里。
周茉踮起脚尖,空气中潮湿的飞尘走进她的眼睛,楼望东走进她的城市,一同让她的眼睛和心都涌起了酸楚的泪珠。
她怪他装起跟踪狂吓她。
他怪她穿了别人的衣服。
可是这并不影响他们拥抱,好似所有爱与不爱的误会都不重要了,只要相见。
周茉一颗拳头大的心脏快要被这暴涨的疼喜撑破,人生南北多歧路,大多时候是君向潇湘我向秦,可偏偏有人从北境走到南端,向了潇湘水又掳走了君心。
她哭得止不住眼泪,就贴在他胸膛里颤抖,楼望东想剥掉她身上的衣服,至少不要在他面前穿。
于是双手去脱她没有系上拉链的冲锋衣,周茉却搂得他更紧了,她发烫的脸就贴在他脖颈上,小声说话时,气息缕缕如蒲公英钻入他衣缝:“回去再脱......现在在外面......”
楼望东在她不知愧疚的态度下动作强硬,外套三两下就被剥了,周茉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就红着脸地哭,末了低着头,像做错事一般被他讲:“还给他,我带你去买件新衣服。”
再生气的男人也没有乱扔别人的东西,周茉被他又礼貌又不讲道理的样子弄得心脏扑飞地震。
她就抬着湿湿的眼睛看他,还想被他用力抱着,或者把她的身子从所有衣服里蹦出来去抱他。
楼望东看着她,滚了滚喉结,忍住脾气去牵她的手,她竟还说:“花………………”
那束绣球就堆在角落的石柱台面,蓝色的盈盈水珠似摇晃的少女,像周茉被紧攥得摇晃的手腕,她为那束花说情:“我买的......”
楼望东黑沉沉的眼瞳一压,周茉抱起了那束花。
两人从巷口走回灯火通明的热闹街市,光亮照在她的脸颊上,周末忙用手背擦掉泪痕,刚想说这件外套也是她买的,可等泪眼睁开,才发现他身上穿的是件黑色的V领针织衫。
香港因为靠海,入春后的温度一直暖融,反倒是室内的空调强劲,而楼望东身上这种开衫也通常是披着,绒毛料子接触出汗的肌肤会不舒服的,而且领口还开得深,一看就……………
周茉的视线飞速瞥了眼,只是裸露多了点古铜色的胸膛,她就感觉好性感。
于是指了指路,主动说:“商场往这边走。”
宽松的开衫穿在他高挺的骨架上,下身随意配了条工装直筒牛仔裤和绑带皮靴,就这样走在灯牌霓虹的香港街头,周茉已经感觉到好多双眼睛在看楼望东。
而且留及肩卷发的男人不多,加上楼望东长相异域,有股少数民族独具的粗旷和野性气场,却偏偏又生了双纯得像星辰的眼睛,冲撞的魅力让周茉如怀抱碧玺,紧张地担负起保护他的责任。
两人一进店,周茉便往男装区过去,楼望东牵住了她的手腕便不会松,一发现都是男装,就脸色黑郁郁地要走,周茉就说:“你看这件,是不是很像你穿的冲锋衣?”
楼望东掀了掀乌沉沉的眼眸:“不像。”
“可是你手上拿的那件,是我找了好久才买到的,跟你的很像……………”
在她目光落向楼望东手里攥皱的外套时,男人将她往面前轻轻一带,周茉气息一贴,几乎要与他唇相碰时,头蓦地一低,人来人往的商场,生怕过分举止亲密。
楼望东只垂眸凝着她,看她扑扇像小飞蛾的睫毛,眼皮是粉的,鼻尖也是粉的,光线一照,望见她哭得像杏花般的粉色。
便是这样望,已经用眼神亲吻了无数遍。
周茉轻咽着气,指尖去衣架上拂动,挑起衣服来:“买几件柔软的T恤和薄外套,还有裤子,这里有干洗店,很快就能好。”
楼望东看着她指尖摸过那些衣服,细细摩挲着料子,又不好意思地拿到他身上比划了下,问他:“你是不是要穿一八五的?”
他盯着她看:“再大点。”
周茉只好去问销售,人来人往,她站在他身前说着粤语,替他找来了许多件衣服,苍蓝的天和苍蓝色的衬衫一样好看,里面再内搭一件黑色的高领打底衫,配上同色的直筒牛仔裤,这就是一套了。
周茉领着他一路往试衣间走,楼望东手里提的购物篮被她一件件装满,还有白色的圆领卫衣,蓝色棒球服,黑色直筒运动裤,卡其色工装裤,她又要翻开尺码来看,装完篮子已经花费了半个小时。
最后当她还要装上一件牛仔外套的时候,篮子已经堆满了。
楼望东的眼神越过成堆的衣山落到她脸上,目光幽幽沉沉,周茉怕他不耐烦,忙说:“其实没多少件,是你要穿的太大了。”
楼望东轻扯了声笑:“更衣间的挂钩都不够你用。”
周茉还想再拿,听及此收了收手,讲:“那我在外面给你拿着,你换一件下来,我就拿一件好吗?”
楼望东望着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无奈提着衣服进了更衣间。
周茉就等在外面,小声问他:“要帮你拿吗?”
“手伸进来。”
他低沉的嗓音从里面传出,周茉像个小门神,手从帘布缝隙钻入,没一会胳膊上挂来了件针织衫,是他那身不合时宜的羊绒。
等了一会,里头没让她拿衣服,周茉小声问:“裤子呢?”
帘子忽地掀开,一道清爽的气息袭来,男人压在她头顶:“不让你拿着,是不是又去挑衣服了?”
周茉答不上话,眼神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扎起的头发垂下一半掩在脖颈,扫过立领打底衫,外面那身苍蓝色的衬衫如扯下的一块云幕,被他挺阔的身型撑起了天地。
衬衫纽扣只系了几枚,男人耐心不多,周茉伸手替他扣上,衣摆被他掩进裤头里,她又理了理微抽出的褶皱,松松合在身上,黑色牛仔裤天生适合体力劳作强劲的男人,周茉看着这一身,眼瞳定着动不了了。
楼望东又掀帘进去,周茉忙说:“你换下来的衣服给我,暂时先别穿了。”
话一落,一条裤子抛到她怀里。
周茉双手揽住,脸有些红,那道帘子又被拉上了。
她摸到兜里有手机,替他拿了出来,发现手机背面黏着一张卡,以为是身份证,刚想装好,忽然目光一怔。
是张房卡。
过了一会,楼望东换了件米白色连帽卫衣出来,如一片白杉树在朝她袭涌。
周茉眼神蓦地闪烁着,手里的衣服都被他拿走,他说:“试过了,都合适,想看回去给你穿。”
两人经过选购区,周茉跟在他身后,被他牵着手却不是往结账台去,而是女装区。
他试衣服没耐心,挑女生的衣服倒有。
最后拿了条桃藕色长袖连衣裙,上身掐腰的修身,而灯笼袖子则像鼓着的两束花苞,裙摆在腰上捏出了一道道折褶,令绸缎质地的裙身在行走间,铺展开刺绣而成的绮丽花卉。
周茉眼眸怔着,他问:“穿多大码。”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落手去找。
因为比起他的码数,她的尺寸实在太小。
楼望东看她找见了,忽然伸手从他新换上的裤兜里拿东西,男士牛仔裤的前袋里还有一个小口袋,以前美国淘金人用于装金砂,而此刻,男人从内里抽出了一枚小小的玉石坠子。
云粉的斑斓色似被瑰丽的彩霞所染,层层叠叠攀缘在这枚链坠上,周茉认出是她在集市里看中的巴林石,眼眶一下就被这道颜色染红。
他说:“戴着试试。”
他换下裤子的时候还特意把项链拿了出来,周茉轻眨了下湿睫,把坠子捧在手心,问他:“这雕的是什么?”
“茉莉。”
周茉拢着手里的吊坠,轻轻地吸着气:“谢谢。”
“你没告诉我,你原名不叫茉莉。”
周茉水瞳一怔,蓦地抬起看他。
楼望东眼神凝在她脸上,深深叠叠的是纯粹的湖水,又因为在春日化了冰而泛起波荡,她微微张了张唇:“茉莉也是我名字,英文名Molly,中文名周茉,这么自称,因为.......因为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和你结交,不是法官。”
否则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原名,因为身边的朋友都叫她茉莉,上到法庭她是书记员的名牌,更无需连名带姓,楼望东却胸膛在起伏,周茉的解释让他不高兴吗?
她轻声问:“茉莉不好听吗?”
楼望东望着她的目光中,气温下夹杂着被蒙在鼓里的委屈:“可是谁不喜欢周茉?”
仿佛有座打桩机插进她的心口,猛烈地往里冲撞搅弄着,世界轰鸣,她被这句话击倒。
结账的时候,周茉穿着楼望东给她买的裙子,那枚吊坠挂进衣领里,刚好落到胸口间,被两团肉挤着,她不舍得它风吹日晒。
走出商场已经近十点,周茉站在路边,手指捏着裙摆,风吹一吹,心跳就鼓着那枚吊坠。
男人长手一抬,拦下一辆计程车,两人坐进去时,他微侧眸看她:“你家在哪?”
周茉眼瞳在黑暗里怔怔地愣,结巴地报了个路口。
“楼望东,你......你把手机给我,我把香港的电话输进去。”
她打开手机,发现妈妈已经在发短信问她什么时候到家,她回了句:【我在家姐这里。】
跳跃的心情往下坠落,周茉眼眶忍不住发酸,等车到了,楼望东给她开的车门,她说:“你把衣服给我,我给你洗干净了,明天还你。”
楼望东淡声道:“旅店楼下有干洗店。”
她伸出的手僵硬地悬着:“我自己的洗衣机干净点呢……”
他探眸问:“我是你什么人?你要给我洗衣服?”
周茉气得把手臂上挎着的纸袋塞到他手上了,恼道:“那你给我洗吧,就当是我今天陪购的报酬。”
末了又把那一捧绣球花塞到他怀里,扭头小跑进了大厦的门口。
电梯键按了按,周茉眼角的余光看到楼望东坐那辆计程车走了。
这时周茉拿出手机给表姐打了个电话:“家姐,如果我妈咪问起,你就讲我今晚同你在一起。”
电话那头的表姐刚要骂人,周茉已经挂了电话出门拦上计程车。
她在楼望东的身份证里看到地址,给他寄手信,也能在他的房卡里看到他的酒店住在哪里。
周茉为什么到现在,还是怕他跑了呢?
拉下车窗让风吹入,视线往外望,掠过的霓虹灯散落着光影,伸手去抓,什么都是空的。
酒店开在商住两用楼,周茉跟一些夜归的市民挤进老式沉重的电梯,金属盒子里还挤满了虾鲜果蔬,五味杂陈,好不容易憋着气出来,又进了一道狭小的通道,酒店前台就设在灯光昏暗的拐角,一个黑人在打着游戏听歌。
周茉走过去,刚想开口,就被浓烈的香水味冲涌,眼眶一下就被熏酸了,压了压喉咙,忽然想知道他住的房间是什么样的,于是朝黑人问有没有类似楼望东那个房号的房间。
空调机箱的水一滴一滴坠入幽昏的后巷,暗黄的房间让周茉想起那匹印在广告里的赛马,四周都是怎么也擦不掉的暗淡,没有窗,没有光能进来,这间房一辈子都被镶在狭窄的门框里。
周茉从大厦出来的脚步,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地落。
眼泪沿着脸颊一点一点滑到下巴。
耳边的电话里传来表姐的骂声:“你真是折堕啊你,?大个囡,就算拍拖,晚上都要返屋企!”
周茉轻轻地啜泣着,反驳:“我才没折堕。”
表姐听她哭,无奈道:“好了好了,你是堕入爱河,你真是完了。”
周茉靠在墙边,抬手捂着脸:“他给我买的那条裙,都够住维港的文华几天了………………”
“一条裙你就在这里哭!”
“但他订的房连个窗都没,今晚是他送我返屋企,但我看到他房卡知道他住在边度......他从内蒙过来的......你知不知道那里的天有多大,你知不知道每晚都有风......”
周茉话到后面泣不成声,表姐叹了口气,变得耐心:“那他省得了这头,才能给你花那头嘛?男人吃住都可以粗点的,你心疼他干什么。”
“家姐......我想租套房。”
周茉这一晚上都没睡。
她在网上看遍了上班附近的房源,能立马拎包入住的公寓价格都不低,表姐说她发疯,说梁女士肯定不同意,但她越是这么讲,她越要搬出去住。
周茉第二天吃早餐时公布这件事,梁女士和她爸周老板面色都沉了。
梁女士说:“就凭你那点收入,出去就是给房东打工,你从小蜜糖浸到大,还不知足?”
周老板茶杯搁到桌面,起身双手搭腰骂她:“都不知你在那想什么,没脑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开起一家铺了!读那么多书还要做律师,就是出去给人赔钱的!”
周茉猛地从餐桌前站起身,浑身轻抖,双手握拳压住喉咙里的酸涩,镇定道:“我自己知自己的事,亦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会努力,也会走正路,请你们放心,我会回来饮汤的。
压在心头的大石在她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涨满了潮,她一直想要做的事,竟被一道大学推着往前了。
香港这样快节奏的城市,租房是很迅速的事,她中午吃饭的时候跟中介签了合约,在中环的一室一厅,电梯楼,麻雀很小,但五脏俱全。
楼望东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周茉正在客厅,天花板太高了,她手里的卷尺一举就弯,够不到顶,于是对他说:“楼望东,你能搬过来跟我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