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玉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是她先前走的太匆忙,既没有解释清楚,也没有用钱财打点,收拾烂摊子。
毕竟她在玉佛寺白吃白住那么久,突然走了,也要他费一番口舌诸多解释。
当初遇见他的时候那样狼狈,走的时候也没同他好好道别,换做是她,也不会给人好脸色。
如今细细想来,她也只能在银钱上面多多补偿他。
母亲留下来的那些银钱,她是万万不敢直接给他的,倘若他直接查到了钱庄,只怕身份是瞒不住。
想到如今又回到盛京,群玉心中难免有些怅然若失,那些银钱是母亲留给她做嫁妆的。
然则,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和兄长在为他守灵的第三日便葬身火海,群玉从此立誓,穷尽余生,也要查明真相,报仇雪恨。
她冒充兄长身份十余年,在圣人漠视下,受尽欺凌,苟活于世。
好不容易查到母亲的遗物,居然在母亲的手帕交孟淑妃手里。
这支簪子在侯府那场大火之后,便再也消失不见了。
群玉便趁着圣人为孟淑妃庆贺生辰,大办荔枝宴,扮作小内侍,悄无声息地进了孟淑妃的钟粹宫。
这其中定然是有所隐情,群玉趁着宫女都在前殿忙碌,偷偷进了内殿,在妆台上瞧见了那支分花簪。
只是还没等她细看,就听见殿外传来脚步声,慌乱之中她藏在床下。
却不成想,孟淑妃发了好大的火,曼声咒骂,向嬷嬷讥讽圣人办这劳什子荔枝宴,根本就不是因为她。
群玉囫囵听了一耳朵,直到她提到母亲,若非是母亲占据圣上心中的位置,这些年来她也不会这么难。
在她声声咒骂中,群玉总算是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真相。
一场春日宴,母亲青梅竹马的六皇子与她的闺中好友滚在一起。
任谁也接受不了这样的背叛,骄傲固执的母亲负气离开盛京,又在灵州与父亲一见钟情,和他在草原上拜了天地。
再回到盛京时,新帝登基,改朝换代,圣人再想弥补,她已经嫁做人妻,悔之晚矣。
于是母亲便成为了圣人的一块心病,丧心病狂的孟淑妃为了争宠,精心策划了一场意外,将人从火海中救了出来,把母亲献给圣人,从此母亲被关进深宫成为了圣人的禁.脔。
可怜母亲识人不清,被孟淑妃蒙骗到死,以为孟淑妃和自己一样,也是被圣人祸害的苦命人。
这下,群玉便明白,为何她作为忠臣遗孤,却受到这样非人的折磨,即便不是圣人授意,但也是那些察言观色的天子近臣揣摩。
得知了真相后,群玉等人离开,偷走了那支分花簪,却在即将要出宫时,被侍卫发现穷追不舍。
她凭着身形矮小,又对宫中熟悉,一路躲躲藏藏,直到瞧见一辆马车停在甬道上,连忙爬上车窗钻了进去。
能在宫中内将马车停在这里的人,必然大有来头,群玉也不知对方是何身份,愿不愿意救她,可是情急之下,也来不及多想。
这人身着素色行衣,手里捻着持珠,看见来人,假寐睁眼,清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冷淡而平静。
群玉正欲解释,就听见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这么大个人了,还能跟丢!定是还藏在宫里躲哪了,挖地三尺也要给淑妃娘娘找出来!
错过了开口的最好时机,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搭救,群玉紧张地两只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指尖微蜷,近乎自虐地去掐手。
外面的声音逐渐逼近,群玉心跳如擂,苍白着张脸,张皇无措地望着他。
钟粹宫的侍卫已经停在车前,“不知是法师车驾,在下多有得罪,只是有个不知死活的小内侍偷盗了淑妃娘娘心爱之物,可否请法师下车,查看一番。”
听到这话,他依旧沉默不语,倒是奉太后之命送他出宫的内侍恼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法师是太后贵客,也是你这等人随意折辱的?”
方才他有些内急,便将马车先停在这了,一回来就听见钟粹宫里的侍卫狐假虎威。
那侍卫依旧不死心,“那,敢问法师方才可有瞧见那人往何处去了?”
车帘被人掀开,他坐在窗边,指了个方向,“那边。”
为首的侍卫谢过他,带着人继续搜寻去了。
群玉躲过这劫,有那么一瞬,她是当真觉得要喘不过气来。
直到跟着他回了玉佛寺,群玉才知道他法号了净,他师父明悟是当朝高僧,曾在母亲怀她时批命:天生凤命,贵不可攀。
这八字谶语,害得群玉苦不堪言。
她顶替兄长身份,除了不想让霍家宗亲觊觎这个位置,更是想摆脱嫁入皇宫的凤命之言。
幼时她被带到宫中教养,凡事都必须做到最好,若是出了半点差错,轻则被嬷嬷罚抄,重则挨打。
后又无意得知霍家的灭顶之灾,出自孟淑妃之手。
侯府自是回不去了,就算是这会儿想出城,必定会遭到盘查。
于是,群玉就顺势留在了玉佛寺,坐实了自己是逃奴的恶名。
从始至终,了净并未过问事情真假,只是让她自去知客僧那里知会一声。
谁知香客留宿的禅房一间都不剩了,就在群玉一筹莫展之际,知客僧让她去寻了净。
想是她做男子打扮,又是了净带回来的,而他恰好有自己的小院,寻间空置的厢房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理由多么正当,群玉的确也没法说不好,就是怕了净会拒绝。
等她踌躇再三,将此事告知了净时,他再一次应了下来,倒是让群玉出乎意料。
或许是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了,所以时至今日,群玉都不太能将昔日的了净,和眼下让人闻风丧胆的谢望联系在一起。
也不怪群玉如今惴惴不安,回忆起俩人的初见,扪心自问,他对自己足够仁至义尽,可她后来害他失身破戒。
深吸了一口气后,群玉告诫自己切莫再自惊相扰,另外又吩咐春禾,想法子出去一趟约个人,她要见客。
翌日西市若虚茶楼。
头戴青纱幂篱的小娘子,换了身绿色妆花裙,瞧着很是端庄稳重。
她昨日想通了其中关窍,觉得要想获得谢望的原谅,除了诚恳的道歉之外,应有的赔偿也是不能少。
只是母亲留的银钱,又不大方便直接给他,干脆选个折中的法子,找个人换成官银。
思来想去,群玉便将注意放在了二皇子身上,这若虚茶楼背后的东家就是他。
小厮上了茶点后,群玉褪下手腕上的一支镯子,送给他算作打点。
略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二皇子闻讯而来,甫一进门,一双眼就盯着她细看,“瘦了,高了,但也白了不少。”
他语气是一如既往地亲昵,群玉唇角上扬,同他弯身行礼,“见过二皇子。”
二皇子拉着她坐下,“这般生疏作甚?你我从前在书院不都是兄弟相称吗?”
说完这话,他瞧着群玉如今做回女儿家的打扮,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虚咳一声,“说错话,你别介意。”
群玉微微一笑,“无妨的。当初多亏了殿下相护,否则我只怕是活不到今日。”
听她提及往事,二皇子勾了勾唇角,“左右都过去了,阿玉今日约我,不止是简单同我寒暄吧。”
群玉抬眼,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正事。
左右也只是换些银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当他问到群玉要多少时,却见她脸上露出少有的迷茫。
也不知三千两够不够,母亲留给她的那两个铺子,足足要两年才能赚到这个数。
再多的,她一时半会也拿不出这么些现银来。
二皇子当她是拿不出那么多钱,又不好意思开口,“你若实在不够,不想与我借,持盈自然是也肯的。”
群玉摇了摇头,“不必,应当是够的。况且眼下我出现在她面前,还不合适。”
说起来,若非当初在书院里无意撞破,他也被群玉瞒在鼓里。
至于为何愿意帮她遮掩,也是因为二皇子有自己的思量。
听他提起持盈公主,群玉的眼睛也跟着亮了亮,“阿盈她还好吗?”
二皇子抬眉:“好着呢,如今她整日使唤韦三郎,也不大同他吵了,俩人的关系较之从前不知好了多少倍。”
这对欢喜冤家,群玉忍不住勾唇一笑,“那便好。从前公主当我是兄长,怜我孤苦一人,每逢年节都会亲自登门拜访,韦三郎还当公主属意于我,对我不大客气呢。”
“是吗?竟还有这些原由?”二皇子从前并不清楚,只当韦三郎志骄意满,年轻气盛。
闲话说到这里,二皇子徐徐呷了口茶,状作不经意间问起,“离了孟家之后,阿玉又有什么打算呢?”
他似乎并不关心她的计划是如何实施,需不需要他施以援手,反倒是相信他要做的事,没什么不能成的。
“眼下倒是不敢想这些,但总归还是要殿下照拂一二。”群玉说的含糊,但的确是二皇子想听的答案。
和聪明人交流起来就是不费劲,二皇子点了点头,交给她一个令牌,“若有急事,拿着这个来我府上寻管家。”
群玉连忙接过,又同他道了谢,二人就此分别。
却始终不知,自她从角门出府后,就一直有人盯着她的动静。
谢望得知她和二皇子在若虚茶楼见面,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二皇子也是足够谨慎,后来又去听了会说书,瞧着倒是很有雅兴,也不易叫人怀疑。
只是越是这样的欲盖弥彰,谢望越是好奇,她究竟是何身份,又与二皇子在密谋何事。
她身上藏着太多秘密,又实在是不安分,放这样的人在眼皮子底下,的确是不妥。
*
回孟府后,群玉带着几匣茶叶进了玉婵院,也算是为今日出门有了个交代。
她打发香茹将茶叶分别送给老夫人和其余各房院中,却听人问,“不送飞白居吗?”
春禾一听便知道她打量着什么心思,淡淡瞥她一眼,“二郎那里,娘子自会亲自去。”
自打住进玉婵院的第一天起,群玉便知道,她这院子漏得跟筛子一样。
这些人无非就是搏一个机会,能叫二郎看上,日后收了房当姨娘,又或者铤而走险打探她这里的事情,为主子效力。
香茹便是这其中最尤为突出的一个,她是大夫人身边吴妈妈的女儿,从前在柏元堂见到孟二郎来请安,每回都是最积极的。
可今日群玉却是有事寻孟澜,让他帮忙将谢望所僧的那串持珠还回去,也想对谢望的事情打探一二。
总归是要他帮忙,群玉又想将着茶叶送得精巧,便和春禾一道做茶叶枕。
寻常的金银宝物,他既不缺,也不够诚心,倒不如做些女儿家的针线相赠,既能彰显她的手艺,也能看出她的细心。
但其实她的女红不太能拿得出手,她小时候在宫里最不爱学女红,没少让相熟的宫女帮忙,这会子也就只能在春禾收尾后,接过针线堪堪绣了那么几针,才不至于那么心虚。
暖日和风,微弱的蝉声渐渐消失殆尽,等到孟澜下值,群玉便拿着那只绣着如意云纹的茶叶枕去了飞白居。
她来的时候,孟澜刚处置完公务,正翻开那本从她那拿来的游记。
群玉道明来意后,将谢望送的那串持珠放在案上,一脸为难道:“二表哥,你就帮我还给他吧,我实在是不敢同他讲话。”
鲜少见她露出怕人的一脸,孟澜笑容和悦,声如磬玉,“他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怎的你做了亏心事,要这样怕他?”
他还真就问对了,可不是做了亏心事嘛。
群玉没好意思接话,面上挂着赧然,“我……我,总之我与他说话,浑身都不自在,二表哥当初让我答应的,你就实在帮我一回,转交给他好吗?”
她央求起人来,连声音都不自觉地带着绵软,少了几分端丽韵韵、婉婉有仪,却叫人觉得格外灵俏,让人一见心生欢喜。
“好,看在你托礼相送的份上,我便帮你这个忙。”
孟澜生出几分打趣她的意思,说出口的话的话也透着一股揶揄。
群玉将那只茶叶枕递给他,虽说胜在有心,但还是担忧他看不上,怕他嫌弃。
却听得孟澜夸赞一声,“好灵巧的心思,是你亲手做的?谢过表妹了。”
群玉又犯了不好意思的毛病,难为情地开口解释:“是也不是,我女红不好,只堪堪绣了几针上去,想着二表哥如今在京兆尹供职,伏案劳作太过辛苦,而茶叶清香能安神,有了这个二表哥或许能睡得好些。”
孟澜有些惊诧,她何时发现的,“莫不是我眼下乌青太过明显?”
群玉摇了摇头,“表兄昨日向姑祖母问安时,不是屡屡抬手按了按肩颈嘛,我便想着你或许是没睡好。”
这样细致入微的事情,身边近身侍候的人都没察觉到,反倒是今日不过等的久了些,她便发觉了,这是何等的用心啊?
孟澜心上灼热起来,扬起的眉眼中都带着笑意,被他这样凝望一眼,群玉耳根子都透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