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山下的村庄名叫云溪村。
山中那条湍急的河流到了山下,趋于平缓,分成了两条支流,其中一条飘飘荡荡地流进村中,绿水人家绕。
如今正是农忙时节,滚滚麦浪如同金色的波涛,于山中眺望之际,只觉逸兴遄飞。
远看江山如画。
若非此刻不是赏景的好时节,此地的风光当真值得再细赏一番。
那一刻张濯觉得自己的心境不同了,曾几何时他只知道向前,如今渐渐不再有那股争进退高下的心情了。
唯愿偷得朝夕。
他在这里买了一匹马。
他问郁仪:“会骑马吗?”
郁仪轻轻摇了摇头。
前一世的苏郁仪是会骑青海大马的,她可以单手持马缰,另一只手挽箭搭弓、百步穿杨。
竟不知她是何时学会的。
张濯说:“改日我教你。”
郁仪点点头:“好。”
他们二人的对白似乎还和过去一样,平静的、安宁的。
张濯翻身上马,又对着她伸手:“来,我带你回去。”
于是他们两人的手便又握在了一起。
张濯单手持缰绳,另只手扶着郁仪的胳膊,他怀抱中的气息清冽又温热,像是能将冰雪消融。她靠在他怀里,张耀又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已经全干了。
这只是一个再微小不过的举动,可郁仪知道,张濯这个人,有着世上最细致不过的心思。
他驱马来到城郭下,亮出手中的令牌,守门的锦衣卫看见是他,都忙不迭地放行。
不过一个昼夜的功夫,像是什么都变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变。
入城之后,张濯没有再去牵她的手,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郁仪恍恍惚惚地想:那么现在,他们是被命运找到了吗?
好像在漫长的夜里做了一个短促的梦,梦里不知身是客。
张濯将马停在府门外,跳下马又伸手扶她。
他们一起从角门走进了张濯的府邸里,成椿见了他们两人,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来:“张大人,真的吓死奴才了,才听说苏给事出事了,大人您又没了人影,奴才这心里就跟爬了蚂蚁一样。”
他还有好多话想说,张濯指了指郁仪:“帮......苏给事找一件衣服。”
苏给事这三个字,骤然又显得陌生了些。
他说完这话,自己独自向书房走去。
成椿不多时便给郁仪拿了两件衣服:“都是张大人没上身的新衣服,可能有些长,苏给事先将就穿,奴才已经派人去外头采买了,一会儿就送新的过来。”
郁仪轻声道谢,拿去屏风后换了,又重新梳过头发。
走出门时成椿端来一个托盘:“张大人说今日好一番折腾,叫我给苏给事送点治伤寒的药来。”
郁仪问:“他人呢?”
“在书房。”成椿道,“苏给事要见张大人吗?”
郁仪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他受伤了,你们叫个医官去瞧瞧。”
成椿啊了声,立刻紧张起来:“好,我这就去。”
郁仪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成椿点头:“那也好,张大人平日里就不听我们的话,有苏给事劝诫着还能好些。”
张濯的府邸安静得听不到半点声息,就连奴仆们说话都低不可闻。
廊下的长随说梅医官在里头,叫郁仪稍等。
水月松风里,梅永年为张濯搭完脉,难得没有骂他,他说:“我知道你不想活了。”
他又起身去瞧张耀肩上的伤,大多是被水中的石头撞开的口子,被江水泡得发白,看上去颇为触目惊心。
“我几时不想活了。”张濯淡然一笑,“我惜命得紧。”
“即便是身子骨好的人在这么冷的水里泡着也容易招病,更别说你。”梅永年一面写方子,一面对着张濯说,“是为了那个姓苏的女孩儿吧。”
张濯没点头也没摇头。
“说是为了我自己,你信不信?”
梅永年露出一个不信的神情。
于是张濯没有把后半句说出口。
他还想说如果她死了,他一定也活不成了。
梅永年取了药粉给他:“一会儿叫成给你涂上,你的伤口恢复得太慢,这几日都不要再沾水了。
张濯点头。
梅永年继续说:“你这几日情绪起伏太大,这原本就是耗神费力的事,你自己平日里也要克制一些,不要让自己的心绪大起大落。”
张濯又点头。
“说了你又不听。”梅永年叹气,“答应得倒是比谁都痛快。”
窗户的明纸上倒映出一个女孩的轮廓,梅永年停下笔,正色对张濯说:“想不想多陪她几年?”
张濯与他四目相对,梅永年继续说:“如果想,你就该把你的心魔都忘了。”
“自太平三年的春天,你骤然大病一场开始,我就觉得你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的你虽然敏感多思,却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如今的你步步掣肘、举棋不定,让自己陷入情绪里出不来。我认识你快十年了,这还是你吗,张显清?”
“我也怀念那时的我自己。”张濯轻轻道,懂得少,信得多。”
“只是你也知道,水是不能倒流的。”他平静道,“梅永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我的心魔,我不敢忘不能忘,纵然它折磨着我,让我夜不能寐,让我心力交瘁。”
梅永年听罢,长叹了一声:“有个人愿意陪在你身边是好事儿,只是怎么能是她呢?你们同是宦游人,若是被人盯上,台谏的口诛笔伐只怕是不会少的。
“这个女孩与我有数面之缘,她不是寻常女子,是心智坚定、无所畏惧的女诸葛。他日若你们二人情转淡时,又该如何相处?”
张濯笑了笑:“我心里有数。”
有什么数,他却也没说。
梅永年点了点头:“你歇着吧,我回去了。过几日再来给你写新方子。”
他起身一路走到门口,再回头时张濯还坐在圈椅上,整个人沐浴在阳光照不到的黑暗里。一缕金灿灿的阳光从糊了纸的窗户上照进来,随着日影偏转,一点点照亮他的小腿、膝盖。
梅永年顺着阳光的来处看去,苏郁仪的影子正轻轻落在窗户纸上。
照亮张濯的到底是阳光还是她?
他拉开门走出去,苏郁仪闻声向他看来,梅永年对着她微微颔首当作致意,郁仪亦回揖礼。
等他走了,郁仪才推开门重新走了进去。
张濯早知道她会来,正在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衣领拉上。
郁仪只看到他苍白的皮肤上,泛白发红的几处伤痕。
桌上摆着纱布和药粉,应该是梅永年留下的。
“好歹是为了救我,总该让我尽一尽心。”她站在他面前,张濯指着座椅让她坐,郁仪却又不肯,“张显清,你说了会听我的。”
张濯被她一番话逗笑:“我几时说了?”
到底也没再拒绝她。
他将自己的衣领拉低,叫她能看见肩上的伤口:“不疼。”
他猜她会问,所以提前说,郁仪听罢微微抿了抿唇。
她的动作很轻,缠纱布的动作却很熟练。
张濯知道她过去吃了很多苦,花影楼的日子也很艰辛,所以没有问下去。
她柔软的指腹落在他的皮肤上,她的手指血气丰盈,他的皮肤苍白冰冷。
郁仪默默看了片刻,到最后也没说什么。
伤口裹好了,她没了站在他身边的理由,最终还是在张濯对面坐下来。
“山中将你掳走的那个人名叫曾万,他已经被抓进了刑部里,黄昏前会有人去审他,我要在头一轮堂审前见他一面。”张濯已经将自己的衣领系好,“在那之前,我还要去见太后一趟。”
郁仪问:“娘娘的鸾驾何时回銮?“
“应该快了。”张濯道,“我是从南苑不告而别地赶回来的,于情于理也该请罪。”
要请罪的何止这一件事。
他脱了官服在顺天府门外对朱知事大打出手,于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几番羞辱,自然也是要去请罪的。
只是能看见郁仪这样好端端地站在面前,张濯内心只觉得安宁。
太后曾说张濯是一个只忠于自己内心的人,这句话半分都没有说错。
他早已将忠君孝悌四字抛在身后。
张濯的官服被他扔在了顺天府门外,家中其实有新裁好的官服,他也没有穿。
“我叫人收拾出一间屋子出来,你先去休息,别急着回去,等我回来我有话说。”
有话说。
又是要说什么?
空气中的氛围又渐渐变得不清不楚起来。
郁仪道:“关于曾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张濯回眸看她。
“能不能从轻发落?”
“为他定罪是刑部与大理寺的事,不归我管。”张濯转过身来,“你想帮他?“
郁仪道:“张大人曾说我不能替受害之人原谅加害者。可这一次,受到伤害的人是我自己,我愿意原谅他,替我母亲还他一个恩情。只是,我也不想让你为难,若是为难,那便算了。”
“我记下了。”张濯道,“若能说得上话,我会说的。”
他这一句是对郁仪说了谎。
此刻他要入宫,为的正是要试探曾万的口风。若他想要鱼死网破,将郁仪的身份一并道出,那么张濯也不会留他活到刑部堂审的那一刻。
他走出水月松风,成椿正端了药碗走过垂花门。
见张濯要出门,成椿心知这碗药一时半会怕是没人喝了,于是想给郁仪使眼色,叫她来劝上一劝。还没等郁仪开口,张濯便对着他伸出手:“拿来给我。”
成椿松了口气,忙端给他。
张濯饮尽,将药碗放回托盘里。
“张大人的官服顺天府叫人送来了,张大人要换上吗?”
“不必了。”张濯走到垂花门外,回头看来,郁仪还站在水月松风门口。
“等着娘娘传召你,我已经叫人到你家门外守着,若内宫有消息,会及时来告知你的。”
郁仪的目光与他撞在一处,张濯眼底便漾开一层笑。
他没再说话,好像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郁仪又问成椿:“他的官服为何会在顺天府。”
成椿方才就是故意说给郁仪听的,见她发问,立刻竹筒倒豆子,把今日天明前后顺天府门外发生的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从张濯脱了官服打人,再到要弹朱知事的琵琶骨。
听得郁仪如云如雾:“这都是张大人做的?”
“千真万确。”成椿道,“整个顺天府的人都傻了,只是朱知事的确有罪,顺天府尹也护不住他,听说顺天府尹也在等着太后陛下的圣驾回銮,再去请罪。”
“经此一事,张大人的一世清名,只怕是要没了。”
郁仪怔怔良久,忽听府宅外的街上有鸣锣开道的声响,知道是天子的卤簿仪仗经由朱雀街,正要从午门入宫。
“能不能劳你差人帮我取官服来。”她对成椿道,“我也要入宫一趟。”
曾万被关在刑部一间独立的牢房里。
因为提审他的手续还没有办完,所以刑部的郎官们还没有审讯他。
张濯拎着灯走进大牢里,这些人自然都认得他,也知道这次抓住曾万是张耀的功劳,对于他要单独面见曾万的事也并不阻挠。
于是张濯屏退所有人,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曾万的监舍。
曾万腿上的伤一直没有处理,只是草草拔了箭矢,为他简单包扎后了事。
此刻他只能曲起一条腿靠坐在监舍长满青苔的墙上,目光空空荡荡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
“她......她没事吧。”这是曾万对张濯说的第一句话。
他没有对张濯射伤自己的事破口大骂,也不曾为自己出言辩驳。
曾万的声音嘶哑,语气分外执拗:“她死了吗?“
“没有。”张濯平静道,“她还活着。”
曾万像是松了一口气。
张濯与他对视:“你愿不愿意给我讲讲她的事?”
“谁?”
张濯道:“你叫她窈窈,看来你是认得她的。”
曾万警惕地看了一眼张濯,飞快地低下头:“我认错了,我不认识她。”
“谢垂容和花影楼又有什么关系?”张濯继续问。
“别说了!”曾万压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隔墙有耳这四个字?”
“她能走到今天一定吃尽了千辛万苦,我不知道你是何人,但我奉劝你一句,你休想从我口中间出半分和她有关的东西。”
“有什么罪就定什么罪,要杀要剐都无所谓。”曾万冷笑一声,自张濯问出第一句话,他眼中的敌意与防备就更深了一重,显然是把张濯当作了一个打探郁仪私隐的奸诈小人。
曾万闭上眼:“我贱命一条,你想要就尽管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