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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西窗烛(五)(1 / 1)

三日前,秋雨萧疏,庭院里的两排绣球菊都浴在沥沥渐渐的雨水中。

黄叶簇簇落下,飘落在青砖上的凹凼处。

凉亭中,有两个人正在对弈。

梁王祁角庭执黑,赵公绥执白。

黑白于棋局上分庭抗礼,从表面上看,赵公绥的黑棋占据了大半江山,其态势蔚为壮观。而白棋虽偏居一隅,却稳扎稳打,任由黑棋如何包围,都能有一线生机。

一局棋下了近一个时辰,赵公绥笑道:“棋局如时局,王爷虽不入世,却纵观天下之变,只待时机。”

祁庭闻言笑而不语,他缓缓将自己手中的白色棋子丢入棋盒里,才缓缓道:“赵阁老今日却似心不在焉。”

“是啊。”赵公绥没有反驳,“原本我希望这一回直捣黄龙,一击即中。只是思来想去觉得,张濯不除,总归是祸患。尤其是他身边还有一位女诸葛,正是他们二人联手合谋,从老夫手里将兵部夺走,此仇不报,老夫终日啮齿抚心,食不下咽。”

“所以如今,赵阁老要将目光放在这位苏给事身上了?”

“王爷,”赵公绥平声道,“王爷是知道的,老夫的发妻早亡,如今老夫膝下唯有子息一个儿子。他原本一直在固原关外的军中效力,不料前阵子有人来报说,子息下落不明,数日不知所踪。”

听他一席话,祁确庭的眉心也渐渐皱起:“赵老的意思是......”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太后娘娘还是张?要打我这独子的主意,可不论是谁,他们早晚是要向老夫开出价码的,他们想要的势必不是钱财,老夫总也得手上能抓点什么东西,不是吗?”赵公绥靠在座椅上,目光飘香窗外,“若不如此,老夫只会直

接杀了这名苏给事,而不是还给她留一个活命的机会。

说完这一席话,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祁庭这时才听见赵公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长叹道:“可我真不希望这个人是她。”

“谁?”

赵公绥摇了摇头:“没什么。”

南苑。

听完禄成的一席话,张濯如坠冰窖。

远处大臣们的喧哗声传来,酒樽碰撞在一起时,测出的几滴酒液,愈发激发人内心深处的酣畅与豪情。

炙鹿肉的焦香飘来,张濯只闻到了其中血液与动物皮毛的腥膻。

他对着禄成道:“陛下那边正在畅饮,我不便在此时开口。你暂且留在这里,待明日陛下与娘娘酒醒之后,就说我身子不适,先行一步。”他拿过禄成手中的马鞭,起身便走。

这一幕落在赵公绥与祁确庭眼中,二人隔着酒桌,对视一眼。

“要拦吗?”祁角庭压低声音问。

“不用。”赵公绥用饮酒来掩饰,“府上来人报过,说已经得手了。”

听闻这一句话,祁瞻庭也能将心放回到肚子里:“赵阁老下一步该怎么办?”

“先来逼问张濯,看看子息到底在不在他手里。”

“若不在呢?”

“若不在,我便每日一根苏郁仪的手指送给他,看看张濯能熬过几日。“

祁瞻庭闻言,巧妙地用袖子掩住唇畔:“张大人会就范?”

赵公绥想到那一日撑着一把伞同行的两个人,还有这两人之间勾连不清的关系,赵公绥不信张濯会坐视不理。

“我倒真盼着他不要就范。”赵公绥呷了一口茶:“那我便能心安理得地杀了苏郁仪。”

离开南苑后的那一段路,暗得全要靠月光来照明。

张濯走得匆忙,就连灯都不曾带上一盏。

他仰起头,只能看见头顶的星光。

就在他策马赶回京城的路上,他竟觉得有些眼熟。

太平十年的那个春雪如粉的日子里,他也是这样星夜兼程地赶回京中。

这一路,他心急如焚,不舍昼夜。

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都不敢想,只想着快一些,再快一些。

现眼下这一幕,何其相似。

从他重活一世之日起,太多的事情被改变,又有太多的事情在冥冥之中被注定。

张濯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算不算是蚍蜉撼树。

用他蝼蚁般的力量,对抗命运的诅咒。

和前世一样,他并没有变得更勇敢,他依然在害怕,依然什么都不敢想。

张濯只能一次又一次挥动着马鞭,像是在和命运赛跑。

禄成说:“只听说是顺天府的人在雁回山下拦住了一个卖私盐的贩子,要请科道的人一起办案子,那天科道中当值的人不多,所以机缘巧合地请了苏给事过去。”

不是巧合,是有人要害这女孩子的命。

张?驰马到顺天府衙门外时,天才蒙蒙亮起。

他在衙门外空站了一刻钟,朱知事才姗姗来迟。

才一看见张耀,他的目光便躲闪起来,此刻已来不及躲避,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张大人早,今日怎么有空到顺天府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吗?有什么事您派人说一声就行,哪里还用得到亲自来呢?”

“苏郁仪呢?”张濯问。

朱知事咽了口水:“谁?”

张濯凝睇着他,一言不发。

“哦,您说苏给事。”朱知事咳嗽了一声,“昨日的确想要请科道的人一同随我查一个私盐的案子,只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最后还是我们顺天府的人自己办了案子。”

他装模作样地环顾四周:“怎么?苏给事还没回来吗?”“

张濯的目光如刀子般,像是能将他身上的肉剜下来。

朱知事道:“不是我骗张大人,我实在是不知情,不信你去问问同去的几名衙役,他们都没有看见苏给事......”

他骤然哑了火,因为他看见张濯正平静地将自己的官服解开。

在这深秋的清晨,张濯脱掉了自己那身朱红的官服,只留下一身青色的斓衫。

他把官服搭在石狮子的脚下,又平静地走回朱知事面前。

“张大人是何......”话音未落,他已经被张濯踹翻在地。

张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还是不说?”

顺天府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不论是收拾东西的还是擦地扫地的,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濯为官十几年,一向以清冷高洁著称,即便是再生气也不会疾言厉色。

而此刻的张濯,像是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阴郁狠戾,如同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阴司判官。

朱知事颤声道:“张大人,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张濯的官靴踩在他的右手手腕上,轻轻用力,朱知事便惨叫了一声。

“说还是不说?”张濯又重复了一次。

他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只有脚下越来越重,朱知事几乎听见了自己腕骨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龃龉声。

朱知事痛得张着嘴却叫不出声来,整个人扭成一团。

有顺天府的人想来劝两句,还没上前,张濯的眼风便已冷冷扫过。

众人皆被他的威势所慑,站在原地再也不敢上前。

张濯缓缓蹲下来,掀起朱知事的衣领,对着他轻声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苏郁仪去哪了?你若不说,我有一万个法子叫你求死不得。”

他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先从弹你的琵琶骨开始。”

这分明是兴平年间就废止的酷刑,张耀把玩着手里的匕首,似乎真的在思考从哪里下刀。

朱知事终于颜声道:“我说………………我说…….……”

他在张濯的凝视下,一五一十地说起盐商想要行?又被苏郁仪拒绝的前因后果。

“他们伪造的假令牌还在我手上,只是苏给事......苏给事被打昏后,就被他们装进盐缸里带走了,我......我也不知道她………………”

打昏后装进盐缸里。

张耀的脸色?地苍白起来。

那一日,他凭借自己关于前一世的记忆,没有把苏郁仪带在自己的身边。而是让她留在了京城,他以为可以靠这样的方式,可保万无一失。

可命运捉弄,他对于前世记忆的依赖,反而又害了她。

现实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改变,他竟然也成了加害者。

张濯松开朱知事,缓缓站起身来。

他摘下墙上的一把弓,翻身上马,将马缰在手腕上绕过数圈。

雁回山。

骑马总要一个时辰才能到。

山中林木茂盛,隐天蔽日,即便是要翻过这座山,就算在白天,也总要花上一昼夜的功夫,更何况是在夤夜里行走。

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

他一抖马缰,毫不犹豫地向北面行去。

没有人知道他的手还在微微?抖。

那轮喷薄的红日照亮张濯的每一根发丝,却吹不散他眼底的霜雪。

顺天府门外,只余下他那件朱红的官服静静地摇曳在风中。

凄艳如血。

郁仪是被一阵水声惊醒的。

周遭一派昏黑,只有一阵淅淅沥沥的水流声在不远处隐约传来。

她的意识渐渐回笼,她发现自己似乎被装进了一个桶里。

颈后疼得有些厉害,手脚却并未被捆起。

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马车上还是地上,因为似乎并不在移动。

郁仪抬起手,试探着摸了摸周围,只摸到了一些粗糙的颗粒。她轻轻尝了一下自己的指尖,是咸的。她基本上可以确定,自己现在被那个盐贩子藏进了装盐的缸里。

周围听不到人声,郁仪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时间,她轻轻推了推头顶的盖子,似乎是被压了重物,根本推不开。

这样的动静惊动了周围的人,一个人走到缸边搬开压在盖子上的石头,将盖子掀开。

骤然的光亮退去后,郁仪才眯着眼睛看向头顶。

天色将明未明,是她平时到紫禁城里当值时出门的时辰。

此刻站在旁边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留着络腮胡子看不清面容,一双眼睛却分外锐利。

郁仪知道,这个人是那盐贩子的随从,也就是他无声无息地躲在自己身后将自己打晕过去。

“我想喝水。”郁仪道。

她在试探这个男人对她的态度。

这个男人沉默地掏出一个水囊递给她,郁仪接过后喝了几口,又还了回去。

“不怕有毒?”这男人的声音低低沉沉,骤然让郁仪觉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你若想杀我,早便杀了,何必等到现在?”她抱着膝盖坐在盐缸里,整个人看上去分外纤弱,“你既不杀我,那就说明我活着是有益于你的,你自然也不会太为难我。”

那人听闻此言,说了声:“有意思。”然后仰头将水囊中剩下的水都灌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也正是此时,郁仪看到这个男人的手臂上竟然有一处黥痕。

有了些年月,黥痕已然斑驳模糊,上面纵横着疤痕,显然是这个男人想要除掉这处黥痕而不得,疤痕却是新留下的。

他曾经犯过罪,应该在狱中关了不少的年岁。

如此一来便也能想得通,为何此人明明高大壮硕,却只能做这不入流的绑匪勾当。

“我的腿酸了,我能出去吗?”她进一步试探他。

这个男人露出警惕的神色,郁仪平淡道:“我要方便一下。”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对着她伸出手:“我拉你出来。”

郁仪借着他的力气从盐缸里跳了出来,这时才发觉这里竟然只有她和这个男人。

旁边停着一辆马车,显然他将会把她通过这辆马车带出京师。

郁仪向一旁的树后走去,身后,那个男人冷冷道:“别耍花招,不然我可以在十步外取走你的性命。”

说罢他捡起地上的一粒石子,用了几分巧劲,石子脱手而出,树上的一只麻雀就这样被他给击落了下来。

郁仪没说话,走到一棵树后面,片刻后又走回他面前:“好了。”

男人见她乖觉,又对自己的武艺比较自信,于是没有把她重新装回那口盐缸里。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胡饼,塞进她手里:“吃吧,没毒。“

这里应该是在雁回山中,附近的溪流并不湍急。

在这秋日清冷的早晨,空气里带着露水与树木的清香。

郁仪吃了两口冷硬的胡饼,心里一直在想对策。

走出雁回山便等于走出了京师,雁回山下的关隘不多,守备们几乎给了银子,连查都不会查验就会放行。

到那时,她便是插翅也难逃了。

不能离开雁回山,哪怕在山中逗留数日,秋日里也可以采集野果充饥。

若是被他带出了山,那便真的要人为刀俎了。

她试探着对那个男人道:“听口音,你应该是扬州人吧。”

男人凝视她道:“别耍花招,这些与你无关。”

郁仪不理他,自顾道:“我母亲也是扬州人,所以听你说话的口音总觉得亲近。”

这男人才离开大牢不久,又急于除去身上的黥痕,显然也以此而不齿。

这样一道黥痕,必然让他在生活中处处掣肘,处处受人排挤,不然他必然不会想要将其除掉。

那么这样的人,自然也在生活中未曾得到关怀与亲近。

果然,这个男人沉默下来,虽然没有回答她的话,却显然没有排斥。

郁仪便继续道:“还记得扬州有个馆子名叫绿竹,偶尔会做一道蜜豆酪,我母亲喜欢,所以我有时会为她买。”

“绿竹………………”这男人口中喃喃数次。

“Dfrit?“

“嗯。”他淡淡道,“我娘子也喜欢,所以我记得。”

“你成亲了?”郁仪问,“她也是扬州人吗?”

男人望着她道:“与你无关。”

顿了顿,他又问:“这家店,如今还开吗?”

“关了有三年了吧。”郁仪道,“我母亲在那之后,依然念念不忘这个味道。”

“三年啊。”他叹了口气,“我有十几年不曾回去了。”

他没多说,郁仪知道应该是因为他被关进了牢狱里。

“那你娘子呢?”

“她病故了,她生前也喜欢吃绿竹的蜜豆酪。”男人平淡地说完这句话,又看向郁仪:“我惦念了她十几年,可惜依然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所以我再也没敢回扬州去。”

唯有流水声与鸟鸣声回荡在这山林深处。

郁仪的心微微一停,她问:“你们有孩子吗?”

男人摇头:“我们俩没有孩子,她有一个女儿,可能也得有你这么大了。“

郁仪哦了一声,袖中的手却越搬越紧。

记忆里,在郁仪年岁很小的时候,平恩郡主也曾过过一阵好日子。

有一个走南闯北的镖客,对她上了心。

起初只是频频留宿在花楼里的恩客,后来便是许下海誓山盟,承诺要把自己赚的银子都留给平恩郡主赎身用。

平恩郡主并不愿意信他,所以总是很冷淡。

可这名镖客却不死心,拼了命的走镖,赚来的银子都买了金银首饰送给她。她说喜欢吃蜜豆酪,他就一日一日地买来送给她。

他说要为她赎身,要娶她做一生一世的妻子,也愿意善待她的孩子。

那个镖客一直以为郁仪是平恩郡主的亲生女儿,只是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罢了。

某日,郁仪躲在门后,悄悄听他们两个人说话。

镖客的声音如山一般低沉:“我会待你好的,一生一世都待你好。我发誓我只喜欢你一个人,绝对没有二心。”

平恩郡主哽咽道:“我是什么样的身份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下贱得不能再……………”

“不许说了!”那镖客为她擦泪,声音又轻又柔,很难想象这是一个铁塔般的汉子说出来的话,“我不许你这样说我喜欢的人。”

“与我一起走吧,我一定好好攒银子为你赎身,只要你点头,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郁仪没有听到平恩郡主回答,她应该是点了头,因为那个男人笑着说:“今天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

那时懵懂的郁仪也替平恩郡主高兴,她觉得母亲终于能和一个终她的人在一起了,她终于不会再吃苦,能过上好日子了。

没料到,花楼里的妈妈不肯放她走。她开了一笔天价的赎身价格,几乎是这男人三辈子都赚不来的钱。

那男人只留给平恩郡主一句话:“你放心。”

他越来越忙,几乎几个月都不见人影。

可一旦回扬州,总是第一时间到平恩郡主这里来。

平恩郡主问他在做什么,他总也不肯答。

终于有一次,他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平恩郡主整日坐在窗边向外眺望,因为在这个角度,可以第一时间看到他的身影。

就这样等了整整两年,平恩郡主终于死心了。

她没有哭闹,好像在这漫长两年里,她早已慢慢接受了这个结果。

她只是平静地告诉郁仪:“你看,男人就是会让人伤心的。”

母亲一直到死前都不知道,那个沉默如同一座山般的男人,并没有背叛她。

他因为做起了绑票的营生而锒铛入狱,在遥远的京师坐了十几年的牢,时到今日,他依然还记得她爱吃的蜜豆酪。

郁仪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依然记得他的声音。

十几年了,依然没有忘。

郁仪有点想哭,但她知道自己不该哭。

这个男人是个坏人,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她只是很心疼自己的母亲,很想告诉她,她没有在感情里遭到背叛。

平恩郡主的一生处处被辜负,可总也有人没有完全辜负她。

纵然她如果不曾落难,他们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这个世道上活着太难了,如他们一般的人,是不会有任何人帮他们主持公道的。

眼前这个男人,分明是因为找不到营生,所以重操旧业,又做起了绑票的生意。

生逢乱世,逼民为贼。

他虽然没有死,却被这个世界孤立了。

他罪有应得,不值得被可怜被原谅。

郁仪只是很想自己的母亲,想扑进她怀里再哭一次。

如果说这世上除了她以外还有谁会记得平恩郡主,谁还会为她而难过,那么只有眼前这个男人。

只是郁仪不能与他相认,甚至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看着这张布满沧桑的面孔,想到了苏轼的那首词。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若母亲还活着,她还能认出他吗?

天已经渐渐亮起来,日光将晨间的薄雾一点点的吹散。

男人站起身:“你老实一点,我可以让你坐在车里,到了关口前再把你装进盐缸里。你若不听话,我就现在把你打晕。”

作为一个绑匪,这个人未免有些太容易心软了。

郁仪点点头:“我不跑,你别打我了。”

于是那男人便将她提上马车,自己坐在车夫的位置上,继续向山上走去。

正因为有了方才的话题,两个人的氛围也没有那么剑拔弩张。

郁仪一路观察着四周,想着逃跑的对策。

她从来没有来过雁回山,但她知道山中既然有河流,那么顺着河走,一定能走出去。

马车走在狭窄的山路上,地上只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越走越远,水声便越来越响。

再往深处走,便快要到山顶了。

郁仪有些心焦,脸上依然不动声色:“你娘子一定很美吧,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

男人沉默了一会,说道:“美。”

这个男人显然也有很久没有和人提起过她了,不由得多说了几句:“她会弹曲子,我很喜欢听。”

他眼中满是追忆:“她是天上的仙女,来人间历劫的,如今劫数完了,是要回天上做菩萨的。

这一句话听得郁仪眼睛一热。

这句话,短暂地宽慰了她长久以来,不能原谅自己的遗憾。

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母亲如这个男人说得那样,回到天上去做逍遥自在的仙女,不要再受人间的苦了。

人间的苦是受不尽的。

有人汲汲营营,为五斗米折腰。

有人从云端到地狱,数十年痛苦折磨。

有人红尘翻?十几年,到头来依然两手空空。

郁仪明白,太悲天悯人的人是不能做官的。

可她知道,却依然做不到。

众生皆苦,众生慈悲。

那然后呢?

谁来救救他们?

谁来为他们一哭?

如何才能渡化这世间的苦厄,如何能让众生太平?

这就是她入仕的初衷与决心。

她不能死,她要活。

她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做完。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阵马蹄声,声音如鼓声般急迫,像是要把晨昏都撕碎。

身旁那个男人显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他用冰冷的目光凝视着郁仪的眼睛,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现在,我要把你装回去,你不听话的话,我即刻就杀了你。”

郁仪假意顺从,任由他将自己装进了盐缸里。

就在他回身去拿盖子的功夫,郁仪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向缸壁,盐缸应声而倒,紧跟着摔下了马车,在满是黄土的山路上摔成几块。

郁仪的手臂被碎片划伤,她根本顾不得看,只用尽力气向马蹄声方向喊道:“我在这里!救救我!”

身后男人骂了一句不知什么,郁仪根本不顾上,她只知道自己要跑,自己绝不能死在这里。

男人甩了三枚石子,其中一枚正中郁仪的膝弯。

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又不知疼痛般爬起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好像翻过眼前这片灌木,就能看到马上的那个人了。

郁仪不敢回头,也来不及回头。

跑,快跑。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跑得这样快过。

耳边是河水奔腾的浪涌声,是鸟雀的悲鸣声。

刹那间,一个人影出现在远处的树后面。

他穿着青色的斓衫,骑着一匹纯黑的骏马,正在向她的方向疾行而来。

他们二人的目光已经在空中交汇,碰在一起便不再分开。

郁仪对着他笑,这笑容烫伤了张濯的眼睛。

可是,身后那个人已经攥住了她的胳膊。

他有着铜墙铁壁般的手臂,禁锢着她,如同是一道锁枷。

他扼住了郁仪的喉咙,想要在此刻掐死她。

他这样用力,一瞬间就叫她挣扎不得。

“你的娘子,是不是叫......垂容,谢垂容。”她用最后的力气道,“她是花影楼的……………花魁。”

这个男人的手骤然一松,他满眼震惊之色:“你如何知道?”

郁仪用力挣脱他的手臂,转身便跑。

“你说啊!你为什么会知道?”男人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抓住她问个究竟。

身畔是滚滚的河水,郁仪退无可退,而张濯还在数丈之外。

她没有犹豫,纵身向身后的河水中跃去。

而此时,张濯已经挽箭搭弓,三枚羽箭同时射向那个铁塔般的汉子。

其中一箭,正中那男人的大腿,一箭对穿。

他艰难地匍匐在地,突然嘶声道:“你是窈窈,你是窈窈啊!”

回答他的只有滔滔江水声。

张濯也在此时跳下马,他扑到河水边,只看见江水中白浪翻卷。

望向??流水,张濯骤然高声道:“苏郁仪,别再?下我了??”

不曾痛彻心骨,没有声嘶力竭,只是平静中带着深沉的绝望。

没有半瞬的犹豫,他猛地纵身跳入了刺骨的河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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