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瞬间的激动过后,祁瞻徇额上的青筋都在跳。
他指向偏殿的手顿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
太后上前一步,一掌掴在他脸上:“你自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祁瞻徇的脸被打得偏向一侧,太后下手没有留情,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太后指着他一字一句:“你若知道自己还在说什么,就去奉先殿跪两个时辰再来和哀家说话。”
她显然也被气得不轻,一双盈盈美目凝睇着自己的儿子:“哀家做任何一件事,没有一件不是为了大齐、为了你,哀家即便是九泉之下面见你父皇,都能问心无愧地说一句不曾辜负他留给哀家的江山。很多事,轮不到你来过问哀家。”
一席话说完,祁瞻徇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缓缓跪在太后面前,一字一句道:“儿臣冒失,儿臣知错。”
太后盯着他的发顶:“不管你是不是真心知错,在奉先殿跪满两个时辰再回去。明日叫你的太傅来见哀家,哀家到时要问问,他是如何教你孝悌廉耻的。
记忆里,太后不是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她素来严厉,却从不曾如此训斥呵责自己。
祁瞻徇抬起眼看向她,轻声说:“母后,我错了。”
他说完这句,复又垂下眼:“儿臣这就去跪两个时辰。
说罢,不再等太后开口,他便起身走出门去。
太后一个人静静地站了良久,直到孟司记关心地上前来扶她:“娘娘………………”
“青月。”太后道,“哀家不是一个好妻子,也不是一个好母亲。看似曾经有很多路摆在哀家面前,可哀家没得选。”
孟司记是和太后一路走来风霜与共最久的人,自然明白太后心里的苦。
“陛下他还太年轻,将有些事看得太重。殊不知有些东西,其实是最不重要的。”孟司记一面扶着太后坐下,又为她倒了杯茶。
太后静静地看着孟司记,温声道:“你家中的事可还有难处,那人还在找你麻烦吗?”
孟司记摇摇头:“奴婢家里这些腌膜事哪里敢污了娘娘的耳朵,他如今消停了一年多,想来是不会再找奴婢的麻烦了。”
“你不要怕,但凡出了什么事,大可来告诉哀家,哀家是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听太后如此说,孟司记的眼圈泛起一丝红意,她跪下来:“娘娘便是菩萨转世,奴婢这辈子都还不清娘娘的恩情,来世结草衔环……………”
太后笑笑:“人只活这一辈子,哪里有来世呢?”
“有什么心愿都要当世了结,死后就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张濯的病养得如何了?”
“还有些咳嗽,只是户部的差事离不得他,今日一早他已经回户部当值了。”
“难为他了。”太后道,“你去库房里找些好药材,一会儿送到户部去吧,权当是哀家的安抚。周行章也说了,这件事里里外外,也找不出什么关于张耀的铁证,他受委屈了。
“好。”孟司记点头,“奴婢一会儿就去。”
她喝完了杯中的茶,对孟司记说:“先陪哀家去偏殿吧,哀家要去见一见这位赵首辅。”
*
锦衣卫将偏殿的门打开,太后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木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
赵公绥如同老僧入定般盘膝坐在八仙榻上,既没有看书,也没有写字。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像是许久没有开口,嗓音也格外喑哑:“娘娘。”
他没有对着太后行礼,太后平静地在他身旁的绣墩上坐了下来。
“如你所愿,哀家已经流放了王兼明。”
赵公绥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甚至似乎是意料之中。
“臣听闻噩耗,只觉心中惊动,哪里会是‘如臣所愿‘呢?”他笑笑,“倒是娘娘锦心绣口,不曾让嫌犯逍遥法外。”
他太过气定神闲,眼里不曾有半分意外与惶恐,这样的赵公绥让太后既觉得熟悉,又分外陌生。昔年,赵公绥尚未入阁时,也常有人用“国士无双”四字来形容他,太后却想不明白,改变他的究竟是什么。
那个一心为民的赵公绥,究竟去了哪里,又是何时消失的。
太后静静凝视着他的眼睛,突然笑道:“哀家有好几年没见过子息了,不知你这做父亲的人,会不会想他。
这一句,终于叫赵公绥神情微变:“犬子一直在军中效力,臣虽然思念他,却深知大丈夫理应沙场捐身,非死不悔。故而虽想念,却也很欣慰。”
听他说完这一席话,太后施施然站起身:“子息是个聪慧的好孩子,有你年轻时的几分风采。当年你还说过,希望他能做瞻的伴读,哀家想着不如召他回京吧,你们父子也能团聚。”
纵然太后唇边有笑,那双眼却冷得如同一块冰。
“咱们这个年纪的人,还有什么比子孙绕膝更让人安心呢?”
赵公绥微微闭了闭目,再睁开时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深沉:“娘娘有召,犬子理应俯首帖耳,只是......”
“那便这样说定了。”太后居高临下地对赵公绥说,“希望有子息在京中,能安赵阁老之心。”
赵公绥淡笑了声:“有娘娘高坐名堂,臣之心已然老怀安慰。
他此话别有深意,太后眼中寒芒渐起。
她从袖中抽出那本仿造的黄册,毫不留情地摔在他面前:“赵公绥,哀家今日留你一命,不代表哀家永生永世都能留你一命,你如今手眼通天,你在税银上动了多少手脚哀家有数你也有数,周朔平为你藏匿了多少银子,还有抚州知府因何而死。
瀛坤阁一把大火,平了你这么多年的烂账,送去宁波的两艘商船里装了什么,宝浙局的监督如何会死在狱中,纵然有王兼明当了替死鬼,哀家还是要告诉你一句话。”
“多行不义必自毙。”
赵公绥起身捡起地上的黄册:“昔年娘娘曾说要与臣共治江山,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排除异己、维护娘娘的慈训,如今娘娘似乎对臣有所误会。”
“误会?”
太后轻蔑道:“误会得多了,就不是误会了。”
她手中有了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的兵权,又把兵部握在了自己手里,早已不是昔年那个孤苦无助的母亲。
“兵部的两位侍郎为你请命罢官,哀家知道他们是狡兔死狗烹,自知王兼明被流放后他们也难逃善果,哀家已从他们所求,让他们返乡。只是他们回乡途中,匪寇盛行,哀家只怕他们今生也再难与赵阁老见面了。
“另外,哀家已经将徐奏钧与李克迈两人调入兵部,他们都是羽林军中的老人了,想来能收拾好王兼明留下的烂摊子。”
“明日午后,哀家会放你回去。”太后踅身向门外走去,声音淡淡的飘来,“你好自为之吧。”
她的身量挺拔高挑,一身凤袍加身,气度说不出的雍容富丽。
赵公绥缓缓一揖,以当拜别。
听着她的脚步声走下台阶,窗外锦衣卫叩拜的影子透过窗纸影影绰绰地落在他眼中。
赵公绥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兵部,丢了。
那个他一手提拔上来的爱徒王兼明,难逃一死。
在这华丽的绒毯之下,铺就了多少累累白骨,早已数不清了。
或许有一天,他的枯骨也会埋在这里。
紫禁城是他的登天梯,也是他的万仞山。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祁瞻徇在奉先殿跪了两个时辰,宝仁中途想要给他拿个软垫他也梗着脖子不肯。
实打实地将这两个时辰跪满。
走出奉先殿时,腿都在打晃。
“我的主子,您实在是受苦了,奴才这就拿药酒给您揉揉腿。”宝仁把披风给祁瞻徇系好,伸手想要搀扶他,却被祁瞻徇挥手拂开,“不用。’
他慢悠悠地走下丹墀,只觉得心里那股气已然没散,一时间竟也想不到该和谁倾诉。
“苏郁仪呢?”他突然问,“朕记得他到吏部去了。”
“是,不过不是给吏部做事,是做的吏科的给事中,其实是归翰林院管。”
“朕去瞧瞧。”
宝仁想劝,祁瞻徇的目光扫过:“这紫禁城里还有朕不能去的地方吗?”
想到他才被太后罚跪,宝仁也不敢再劝:“那奴才给陛下传肩舆。”
“不用,朕走路去。”
*
此刻黄昏已过,郁仪吏部的差事已经了结了七七八八。
陈侍郎给她分配了一间直房,才拿了钥匙给她。
自中进士之后,这一年来不知道腾挪了多少个地方。六部里并不像太后身边房舍那么宽裕,白元震他们都是四个人共用一间直房,谁不出宫回府,谁今夜就睡在直房里。好在郁仪身为女子,陈侍郎额外对她优待了些,她这间直房只留给她一个
人住。
扫了一遍地,又在地上淋了些水用来压一压空气中的灰尘。
郁仪将自己的东西摆在桌上,又把从家中收拾出的两件换洗衣服放进柜子里,以备不时之需。
六部的直房大都小的可怜,三五步就能从东到西。房中不过只有一把椅子,还有一套粗瓷做的茶具,掀开盖子里头积了一层褐色的茶垢。
她又去井亭打了水,把茶壶刷了一遍,泡了些张濯给她的顾渚紫笋。
才忙好,身后就响起了叩门声。郁仪为了散一散房里的水汽,一直没有关门,此刻还以为是白元震:“你借我的水桶我用完了,这就拿去还给你。”
甫一回头,看见祁瞻徇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吓得她险些打了茶壶。
“陛下。”郁仪放下手里的东西行礼。
“嘘。”祁詹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朕悄悄来的,你不要把人都惊动了。”
说罢抬手:“起来吧。”
他拿眼扫了一圈郁仪的直房:“这么小?”
“已经算大的了,陈侍郎说这一间独独安排给下官一个人住,已经算是优待了。”
祁瞻徇听完啧了声:“宝仁,你出去吧,朕同苏给事有话说。”
宝仁暖了声,又顺手将门关上。
郁仪侧身为他让过一条路,祁瞻徇抬步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身为皇帝,他还从来没有踏足过这么破旧的屋舍。
适才这一路,他原以为自己心情纾解了一些,可见到苏郁仪之后,他郁结于心的愤懑又涌动了起来。
当儿子的,似乎总是很难原谅母亲的不忠。
尤其在他的心里,父亲曾经如神一般的存在。
祁瞻徇依然记得自己父皇的样子,天子威重,高山仰止,一向是让他心神往之的气质。
赵公绥又算什么?
为何他那令苍生俯首的母后会甘愿委身于他?
郁仪看着他脸上神色变幻莫测,心中也觉得有些打鼓。
蓦地,祁瞻徇抬起眼看向她:“苏郁仪,你会一直忠于朕吗?”
在郁仪的角度看,她自然以为这是一次君上对于臣子忠诚的确认。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颔首:“是,下官将毕生忠于陛下。”
祁瞻徇明白这是他上位者对于大臣的逼问,可潜意识里,他依然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好。”他满意,“朕相信你。”
他见桌上有茶,抬手欲取,郁仪连忙替他倒了一杯。
“你也喝。”祁瞻指了指她面前的空杯,郁仪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茶香逸开在这间方寸大小的直房里,祁瞻徇端起茶盏才欲入口,茶盏的把手竟然陡然一松,半杯茶就这么泼在了他的身上。
郁仪含在嘴里的茶险些被她吐出来,她立刻站起身:“下官该死。”一面拿出帕子来帮他擦衣摆上的茶渍,祁瞻徇黑着脸不说话,宝仁听见动静连忙开门,见到这一幕也吓得够呛:“奴才去给陛下拿件干净衣服。”
说罢指着一并过来的小内侍:“还不快去。”
这里面忙得热火朝天,才将祁瞻身上的茶水擦干净,祁瞻徇便指着茶壶吩咐宝仁:“去将朕桌上的茶壶拿来给苏给事。”
这话听得郁仪愈发惶恐:“多谢陛下厚爱,只是下官鄙薄之人,用不着这么好的茶壶。”
“叫你用你就用。”祁瞻徇道,“一个死物而已。”
说话间,外头传来宝仁的声音:“张………………张大人。”
“陛下在里面吗?”张濯的声音很好认。
“在......在和苏给事讨论、讨论政务。”
祁瞻徇心里暗骂,这个死奴才一心虚就结巴,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心虚的。
“哦?”张濯轻笑一声,“刚好,我也有政务要和陛下与苏给事探讨,能否请你开门?”
宝仁想拒绝,可又觉得拒绝了就好像屋里的两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般,正左右为难,便听里头皇帝的声音传来:“让张大人进来。”
宝仁如蒙大赦,立刻将门拉开:“张大人请。”
张濯穿着官服,头上戴着幞头,看样子的的确确是从户部衙门里来的。他手中握着卷宗,看也不看郁仪,率先对着皇帝行礼:“臣张濯拜见陛下。”
“免了。”祁瞻徇抬手。
张濯站直身子,目光扫过祁瞻衣摆上的水痕,又注意到祁瞻徇手上握着的是苏郁仪的帕子。
两人一坐一站,苏郁仪像是做错了事一般不言不语。
“说吧,张尚书有何事要与朕商谈。”祁瞻徇知道,张濯向来只单独将国事禀报给太后,今日他倒想看看张濯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张濯神色平淡,徐徐展开手中的卷宗。
“入秋后,京师以北各县数月不曾降雨,赤地千里,草木凋零。”他手中的卷宗是北方诸县地图,已被张濯圈出几处河流的三岔口:“臣以为在此处多地修建河渠,可以使得旱情稍缓。”
祁瞻徇扫过一眼,的确和太傅们教的八九不离十:“这样的事你得报给母后。”
张濯面不改色:“自然已经报过了,是娘娘命臣交由陛下定夺的。”
他料定了祁瞻徇不会向太后求证,语气平静如常:“以往年经验来看,赈灾的银两以三十万为宜,还请陛下开广济库放粮。”
“就这么办吧。”瞻徇点点头,随后他又指了指茶壶,“说了这么久,口也干了,苏给事给张大人倒杯茶吧。”
郁仪答了一声是,正欲拿一只新杯子,张濯已经缓步走到了她身侧,二人离得很近,近得似乎可以闻到张濯身上淡淡的紫述香。
“我自己来。”虽如此说,张濯却根本没有拿起茶壶,只是缓缓将桌上郁仪喝过的那一杯茶端在了掌中。
祁瞻徇尚在看卷宗,未曾注意到这边。
张濯背对着皇帝,唯有郁仪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一时间欲言又止。
帘幕轻摇,树影遍地,芭蕉叶上几秋声。
张濯轻垂眼帘,在郁仪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地将茶盏中的茶一点点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