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阁外守着十几名锦衣卫,昼夜轮换,都是周行章的心腹。
这日夜深人静时,太后批完了奏章,盯着窗外的月色默默良久,才缓缓起身。
孟司记上前来为她披衣,太后握住她的手问:“这一整日,赵首辅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孟司记想了想:“倒也没说什么,晚上送了饭食给他,他也照旧吃了。也不曾提起求见太后的话,只是找人要了几本书来读。”
“什么书?”太后问。
“《大宋宣和遗事》。”孟司记答。
“这本儿啊。”太后顿住了。
这本书里讲的是宋徽宗最后一个年号??宣和年间的事。
不是什么严肃刻板教人朝政的书,而是一本话本。
讲了宋徽宗、蔡京王安石变法以及后来康王赵构南渡的轶事。
太后之所以知道这本书,也是因为赵公绥。
还记得是她才摄政后第一年的暮春,案牍连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才摸索着将朝政琐事把握在自己手里,常常自觉心力难支。
虽然先帝晚年已不甚管治国之事,可真到了让她独理朝纲时,大臣们也不甚配合。
太后性格坚强,纵然如此,也从不出口抱怨。赵公绥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在暮春时节,怀中夹了一本书来慈宁宫见她。
便是一本《宣和遗事》。
太后自然没空看这些志怪话本,赵公绥便等她处理完朝政,坐在灯前为她读了一段。
“蔡京之奸,无人能及。每每朝堂之上,徽宗有旨,蔡京总是抢先迎合,拍马献媚,言辞尽显恭维。”见太后撂下笔听他说话,赵公绥便继续读了下去,“徽宗并不觉察,反以蔡京忠心为念,任其大权。”
太后听罢道:“若为君上者,顺者为忠、逆者为贼,哪里还有能说真话的人?”
赵公绥问:“若忠言逆耳,该不该听从?”
太后道:“逆耳之言不过是对事不对人,但凡是对朝廷有益的事,自然该听从。”
说到这,她已经懂了赵公绥的意思:“你这是在诓哀家说这一句?”
“哪里是诓呢?”赵公绥笑道,“分明是娘娘自己想到的。”
太后接过他手中递来的宣和遗事,翻看良久,指着其中一章道:“蔡京之徒童贯贪恋豪奢,国库空虚、百姓凋敝之际,仍大放厥词说“天子乐,臣安之。若国运在我身上,则国未亡矣。‘当真叫人不齿。”
说罢她看向赵公绥:“灵佑以为呢?”
赵公绥平淡答:“理应是百姓乐,臣安之‘才是。”
太后对他这句答复尚算满意:“愿哀家与灵佑,上下一心,君安臣乐。
而这一本《宣和遗事》自然也就留在了太后这里。
赵公绥此时提起这本书,心思也并不难猜。
太后默默良久,告诉孟司记:“你告诉他,这本书本就是民间野谈,内宫中闻所未闻,一时三刻寻不到。”
孟司记点头称是。
她又在太后耳边轻声道:“如娘娘所料,乘化胡同的那对卖馒头的夫妻昨夜想要通风报信,被周指挥使抓了,现下那个密道已经被锦衣卫的人看顾着。”
太后道:“两江都督的侄儿娶了赵公绥的女儿,此刻只怕如同热锅之蚁。你替哀家传口谕给他,说他长女即将及笄,早已名满江都,皇帝已日渐长大,哀家有心为她挑个中意的皇后,想把他的女儿封为郡主接到哀家膝下抚养。”
听太后如此说,孟司记笑道:“这回两江都督也该分得清了,一个是侄儿,一个是亲女儿。到底是自家生的,总比旁支要更亲厚些。不过娘娘真要选他的女儿做陛下的皇后吗?”
“不急,再留两年。”
谁人不盯着皇后的宝座,太早立后便如同少了个筹码,与其如此,不如就先暂且拖着。横竖皇帝的后宫向来也不会缺人,一个个塞进去,东西六宫还能住不满吗。
太后想从赵公绥手里夺权用人,必得开出比他更诱人的价码。
“王兼明王大人适才命人将神机营的虎符让出来,看样子是想请娘娘放他一马。”孟司记说着,将神机营的虎符放到太后面前,“这是周指挥使才送来的。”
太后看过却不以为意:“区区一个神机营而已。”
“他兵部账上几十万的亏空,他只拿一个神机营来堵哀家的嘴是不行的。”太后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太后了,君臣之间也不再是互相试探,而是拔剑出招。
“台谏那边但凡有关于王兼明的折子,叫郁仪一并抄录一份,派人给他送去,叫他自己看看该拿什么和哀家谈。”
太后说完这句话,走到香炉边上,拨弄着尚带余温的香灰。
孟司记问:“还有赵阁老的儿子……………”
赵公绥膝下唯有一子,现在军中历练,不在京中。
当时,瓦剌部频频骚扰大齐北境,赵公绥的儿子领了一个中郎将的差事,也算是在军中混得一个功名。
这一次,太后沉默了很久。
“咱们与瓦剌部打了两年了吧。”
“瓦剌部首领名叫脱火赤,的确骁勇善战,今年还不到三十岁。”
太后听罢摇头道:“不知道还要这么打几年。”
赵公绥的儿子名叫赵子息,她曾经在他府上见过一次。
和皇帝同岁,两个人站在一起虽相貌各异,却都是一样的倜傥潇洒,宛如一对兄弟。
赵子息人很爱笑,如清风朗月,不似赵公绥那般阴郁,据说很像他那位病故的生母。
赵公绥道:“犬子不才,若娘娘看得过眼,臣愿送犬子到太子身边做伴读。”
太后轻轻回绝了:“比起和瞻徇一起读书,还是让子息到沙场上历练历练,日后哀家封他做五军都督。”
那时皇帝还不曾登基,太后依然不想让赵公绥的儿子接近自己的儿子。
她害怕的是,一旦她与赵公绥反目,赵子息势必不能保全,她不想让这件事对祁瞻徇产生太大的影响。
即便如此,祁?徇依然和赵子息偶有书信往来。
先前汪又的事对祁瞻徇的影响太大,太后也全然都看在眼里。
“死在沙场上,总比死在紫禁城要好,你说是不是?”太后轻声问。
死在沙场上,好歹能全一个忠烈之名。
“娘娘……………”孟司记知道太后杀心已起,复又轻问,“不让他们父子再相见了吗?”
太后垂眸良久:“你以为,死前见最后一面,是一件好事吗?”
孟司记不解,太后继续道:“见了最后一面,双方都只会哀伤不已。活着的人痛彻心扉,将死的人不能坦然赴死。”
“若未曾见这一面,便只会以为此人尚在远乡,不是死了,而是还没回。”
“只是再无音书,踪迹渺茫而已。”
太后叹了口气:“再者说,若死前受尽折磨、形容凄惨,明知在意的人看了会难过,便更不会选择在死前见最后一面。”
“与其说这样是无情,不如说是有情才如此。”
说罢这一句,太后拨弄香灰的手停了:“就按哀家说的,给赵子息留一分哀荣吧。”
孟司记领命出了门,慈宁宫里只余下了太后一个人,刘司赞与邓彤史都在门外伺候,不得召唤都并不入内。
太后独自站立良久,复又走到橱柜前,翻出了皇帝早些年的涂鸦之作。
画中一左一右,是两个年轻的郎君,祁瞻徇执笔,赵子息握剑,一个深沉,一个明亮。
上面是赵子息题的字:高山流水。笔触干脆爽利。
*
太后端下灯罩,想要将画纸燃了,可就在火苗即将舔舐纸张页的前一刻,她又收回了手。
凝然许久,太后终是将这幅画重新收进了橱柜里,只当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郁仪在太后身边又做了几日,太后便告诉她,从明日起不必再来慈宁宫任职了。
此言既出,郁仪先是吃了一惊,却见孟司记她们都在笑,才听太后继续说:“哀家想调你到吏部去,以后他们该叫你一声苏夕拜了。”
所谓夕拜,是六科给事中的雅称,太后的意思是要将她命为吏部给事中。
给事中学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事务,在唐高宗时称作东台舍人。也是七品,从官阶上并没有明显的擢升,却不再是如今这样没有实权的中书舍人了。
按照以往惯例,给事中有“封驳”之权,与监察御史合称“科道”,也作为御史的补充。每逢重大国事,可与内阁六部共同议决,也可面圣弹劾百官,手中之权绝非同日而语。
若内外大臣呈交奏本,内阁写过批红或票拟之后,要转交给六部抄录副本。一份名叫“史本”,由内阁收存,日后若要修纂史书,则用此抄本。另一份叫“录书”,将会留给各科给事中,日后稽核公务所用。
这也将是郁仪日后最主要的工作。
太后笑说:“日后你办公的朝房在午门掖门内西侧,吏部有七间衙门,和内阁衙门相对。明日便去吏部应卯吧。”
郁仪愣了良久才想到要谢恩。
太后抬手叫她起来:“哀家知道你想留在哀家身边,好孩子听哀家一句,只有到六部去,你日后的路才更好走。你跟着哀家,人家只会以为你和尚仪局那些女官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做着服侍洒扫的琐事。只有到了六部,才能算是真的官员。吏
部这个地方也是哀家想了很久才决定的,这里掌管着人员调任,你没有什么家世,反倒是最适合你的。”
这几句话听得郁仪眼圈发烫,她恭恭敬敬道:“能做娘娘的臣子,下官三生有幸。”
太后平静道:“大齐的江山能有你们,才是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之福。”
“哀家希望你要永远记得八个字。”
太后一字一句:“志载四方,泽被黎民。”
郁仪俯首:“一心报国,丹心无愧。”
*
走出慈宁宫时,郁仪只觉得恍如隔世。
仲秋已至,满目金黄,她回头望向这座恢宏高耸的殿宇,心情却很平静。
走下丹墀时遇到了户科给事中白元震。
他也才得了郁仪调任的消息,趁着来给太后送红本发抄时给她道喜。
“日后你在吏部,离户部就更近了,日后少不了常来常往,咱们同在科道,若有什么不尽不实的,你也能来找我。”
郁仪谢过:“没料到还能和白给事有这样的机缘,日后承蒙关照。”
白元震连连摆手:“互相关照互相关照。”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苏给事等我一会可好,我为娘娘送完红本发抄,想请你帮我带个东西给张大人。”
白元震生怕她走了,连忙又补充:“不是什么大物件,是张大人的生辰要到了,我寻了一方好砚,想要送给张大人。你等我,我送完东西去户部衙门拿给你。”
郁仪哦了声,想到张濯不在,他们户部忙得恨不得把人掰成两半,估计的确是没有时间出宫去的。
于是她便站在树下等他,渐渐的心里又有了思忖。
张濯的生辰要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