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来来往往,将慈宁宫团团围住。
稀薄的阳光从菱花窗外照进来,照在锦衣卫们翻飞的袖袍上,日影摇荡,好似一折无声的傩戏。
张濯的唇被鲜血染红,滴在郁仪的衣摆上,如同一朵凄艳的花。
他喘了声:“抱歉。”
赵公绥显然也不曾料想过会出现这样的事,太后的目光自张濯逡巡至赵公绥身上,神色莫辨。
张濯的身子越来越冷,纵然郁仪知道张濯准备的药并不致死,仍抑制不住地产生一丝复杂的恐惧。
他闭着眼睛,胸口只余下浅浅的起伏。
“张大人。”郁仪叫他,害怕他在太医赶到之前就失去了意识。
张濯轻轻嗯了声,虽然还闭着眼,唇角却又微微勾了勾。
还醒着。郁仪紧绷着的神经稍稍松了分。
太医匆匆赶来,终于指挥着将张濯抬开平放在地上。
已经入秋,地上冰冷刺骨,郁仪拿来自己的外衣盖在张濯身上。
张濯睁开眼看着郁仪,微微启唇想要说话,郁仪半跪下来俯身去听。
他说的是:“别怕。”
他知道她很勇敢,却依然想再让她多安一分的心。
“好。”郁仪轻轻拨开张濯脸上的头发,如是道。
杨太医拿了银针轻轻挑了一滴张濯唇上的血:“这......这是五毒散。”
听到五毒散三个字,赵公绥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毛,似乎也有些疑惑。
杨太医旋即拿起张耀适才饮过的茶盏,只是里面也溅落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一时间竟也辨不出到底是不是茶中所带的毒。
“这茶水陛下与娘娘都饮过,太医快一起看看。”孟司记说罢端来两杯茶,杨太医换了根新的银针验过:“这两杯无毒。”
孟司记松了口气:“只是这毒物是如何跑到张大人身上的?”
杨太医转头看向周行章:“不知张大人早上所食何物?”
周行章道:“早膳分毫未动,只饮了一碗汤。”
他命人带来张濯在十二监里用过的茶具,杨太医逐一验过,待验到汤碗时,银针骤然泛起乌黑的颜色,隐带暗蓝的微光。
“汤中有毒。”太医如是道。
“此毒可解?”太后问。
杨太医又半跪在张濯身侧,唇上的胡须一抖一抖的:“难解。只是此刻张大人正处于危急关头,千万不可挪动。”
“难解便是可解。”太后扶着圈椅的扶手坐下来,“你要什么只管同哀家说,只要这紫禁城里有的,哀家都供你用。”
她的话音才落,外面便有一队锦衣卫匆匆跑来,身后跟着一众人,打头的是傅昭文和王兼明,后面还跟着司礼监的高世逢、左韫和郑合敬,慈宁宫里一时间挤满了人。
高世逢一来,众人忙给他让开一条路,孟司记也为他在太后身边另设了座位,高世逢先道谢问安,再缓缓落座。秉笔左韫和郑合敬都站在他身后。
傅昭文耐着性子对太后皇帝行礼,而后就扑到了张濯身边,一连串地唤他的名:“显清,显清。”
他的手抖得厉害,张濯微微动了动手指,轻轻拍了他的胳膊。
“老师,我没事。”
他微睁开眼,才一说话,就有鲜血顺着唇边淌下,看得傅昭文心疼不已,他骤然抬起头看向赵公绥:“老朽倒要看看,究竟是谁人要害我显清?”
赵公绥道:“张大人风光无两,又有谁敢害他,便是一根汗毛都不敢吧。”
他们两人剑拔弩张,祁徇已拿起桌上兵部的账簿走到王兼明面前:“你来看,你兵部的账上为何会有五十万两的亏空,去年我母后拨给兵部的一百万两白银又究竟花在了何处?”
王兼明用余光看了一眼赵公绥,随即跪下来。
“起初,臣的确是奉命拿这百万两银子为陛下与娘娘建水师的,只是户部那边最初只是压着不签字放款,拖了两个月才给了三十万两。”王兼明话音才落,熊寅就气不过了:“荒唐,娘娘的确批了一百万两银子,分明是你们兵部咨文不全,张尚书
勒令发回,你们便拖着不交。户部衙门里要清账、盘库、催缴,哪有功夫只围着你们兵部转。”
王兼明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说:“后来,臣几次派人去催。户部那边却说潮白河凌汛,要拨银子给河道监管。张尚书大笔一挥,只能先给臣三十万,余下的叫臣去找工部要,工部尚书说正在给先帝修高阳台,账头上所有的银子都花了出去,只
好给臣一张欠条而已。”
熊寅指着王兼明:“休要血口喷人,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事,户部何曾因为潮白河工程的案子耽误你兵部的银两发放?你们的七十万两,张尚书早已签批,三个月前就送去了你们兵部。”
“兵部从没有收到过户部的银子,只有一张欠条。”王兼明从袖中取出一张欠条:“白纸黑字。”
傅昭文听罢冷笑一声:“原来王尚书还会把一张欠条整日里带在身上,也不怕丢了?”
“傅阁老,这可是七十万两银子,不是七十,也不是七百。下官这颗人头都没有这张纸值钱,我当真是害怕这张欠条丢了,被偷了,那下官全家都要处斩。”
王兼明说完,又用余光瞟向张濯:“且不说,张尚书身上还背着贪墨的烂账,刑部虽说还没给他定罪,可空穴来风,张大人做了什么想必心里也清楚。若不是张大人畏罪想要烧了瀛坤阁,咱们也不能从这些黄册里找出端倪。太后与陛下对你还
是太过容情了。”
“且臣听说,前朝曾有不少官员,初一从国库里调出一笔银子,先到宫外找地下的钱庄存入,待到月末用银子的时候再取出,赚上一个月的利息。张尚书本是行家里手,只怕臣兵部这七十万两欠账,就是被他挪到宫外去了。”
“依臣下看,今日慈宁宫种种,只怕是张濯自己畏罪,想要自尽罢了。”
傅昭文气得浑身打,连说了三个字:“瀛坤阁是他烧的,抚州的银子也是他贪的,如今你兵部的亏空也是他做的。他张显清当真是有三头六臂,若他真贪了数百万的银子,如何他名下也不过是田庄数座,水田十数亩,就连府上的仆从都还不
如你王尚书的一半?“
“他现在半死不活地躺在这,你们竟还想泼脏水,致他于死地?”
太医正在为张濯行针,听傅昭文如此说,张耀还想说什么,就被太医一把按住:“别动,毒血若过心脉,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傅昭文闻声回头,只见张濯对着他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张濯分明看见傅昭文眼底泪光闪烁,不由得弯唇,用唇语道:“没事。”
他的目光越过太医,轻轻落在了苏郁仪的身上。
她垂着眼看不清神色,只见暗红色的血开在她的衣摆上,她静静站在人群外,手轻轻握成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苏郁仪外放出京时,曾口口声声认下了泼向她的全部脏水与污名。
他五内俱焚,反反复复断言要为她翻案,她却一次次回绝。
那时他的心情,大抵和此刻的昭文一般无二。
他们都想拼尽一身修为张开双翼,护住那个在他们心中最珍视的人。
纵然那个人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脆弱。
张濯又想起了前一世的今天,傅昭文被所有人当堂指认贪墨之罪,傅昭文自知百口莫辩,立刻想要触柱而死,以自证清白,却又被锦衣卫拦下。
那时的张濯虽已入阁,却也只是个醉心文海的纯臣,未曾识得官场如刑场般诡谲狡诈的一面,也没有料到这些人的手段是何等的乖戾残忍。
那一天他和傅昭文跪在一起,回天乏术。
直至赵公绥指着张濯对傅昭文说:“你忍心让你的爱徒受你株连,断送他的仕途,因你之罪而流放西疆吗?”
这一句诛心之言,傅昭文老泪纵横,终于颤抖着认下了自己的罪行,并恳请太后与皇上不要牵连到张濯的身上。
纵然张濯苦苦相求,他都心意已决,誓不回头。
于是,在那一年的秋天,张濯失去了对自己恩重如山的老师。
想到这里,他竟觉得身体上的苦痛并不难以承受了。至少,这些不必由傅昭文来承受。
郁仪恰在此刻抬起头,她与张濯的目光撞在一起。张濯对着她微微颔首,她的目光就变得更加坚毅起来。
她穿着那件带血的衣袍,穿过攒动的人群,一路走到太后与皇帝的面前。
双膝跪地。
此时此刻,疼痛将张濯的五脏六腑都撕扯在一起,他脸上冷汗涔涔,却好像感受不到终一般地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意。
“娘娘,下官有话要说。”
慈宁宫内的声音都低了下来,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郁仪的身上。
她目光如炬:“娘娘,张大人是被冤枉的。”
“请娘娘和陛下恕下官死罪,下官府上有廿州黄册的原件。赵阁老呈交给陛下与娘娘的黄册是伪造的。”
这一句话一出口,除了张濯之外,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张濯的目光清冷,复又带了一丝触动。
前一世他义无反顾地想要保护昭文,这一世,苏郁仪也在义无反顾地保护他。
另一边,赵公绥并不相信郁仪的话。
他语气中颇有几分轻慢:“苏舍人,娘娘与陛下面前,话是不能乱说的。”
郁仪看向太后:“赵阁老用廿州的黄册定了张大人的罪,说单从廿州的账上有四十五万两的缺口,因此张大人才不惜和周朔平联手,打起了抚州赋税的主意,想要拆东墙补西墙。后来又觉得除了甘州之外,别处的缺口也太大,区区抚州仍然堵不
住窟窿,所以联合抚州知府,在黄册的封页上做手脚,干脆将瀛坤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可甘州的账,分明没有半分错漏。从兴平年到太平年,十年来全都是对的。”她目光灼亮,“甘州不过是边陲州府,连年税银比不得浙江的五分之一,若真是贪墨,何至于在这里动手脚。分明是赵阁老自以为此地偏僻,户部的官员也鲜少调此地
的黄册用以核对账目,在廿州的黄册上造假更不易被人发觉。”
赵公绥面沉如水:“苏舍人,污蔑老夫是重罪,你此刻信口开河,在娘娘与陛下面前大放厥词,你不怕死吗?”
“死又何惧?”郁仪凝视他,“苏郁仪两袖清风,蹈死不顾。”
郁仪看向太后再次稽首:“娘娘,下官愿戴上锁链,但求娘娘让下官回府将证据取回。”
“同行章。”太后沉吟,“如她所言,锁上她的手,去她府上。”
太后复又看向郑合敬道:“你去将赵公绥的黄册拿来。”
郑合敬恭顺称是。
周行章拿来锁链,缚住了郁仪的双手。郁仪跟在周行章身后走出慈宁宫,途经张濯身边时,郁仪目光与他有一瞬间的交错,分明看到张耀的目光落到锁链上,流露出一闪而过的心痛之色。
她对着他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慈宁宫外阳光刺眼,郁仪微微眯着眼睛,周行章目光冰冷,不带半分感情:“我会带着你骑马回去,但周某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好。”郁仪轻轻点头,“同大人不必将我当作女子看待。”
她本不会骑马,再加之双手被锁住,更加无法保持平衡,周行章一手拽着她手上的锁链,单手握缰,沿着朱雀街疾行而去,到了梧桐街上都仪的住处外,他又把郁仪单手拎了下来。
“钥匙?”
郁仪道:“在我怀中。”
周行章挑眉,郁仪平静道:“周大人可自取,不必在意我女子的身份。”
她坦荡磊落,周行章神色一哂,将她手上的锁链打开:“你自己开门吧。”
郁仪问:“不怕我跑了?”
周行章一手握着马鞭,平淡道:“你会跑吗?”
张濯尚生死未卜,她自然不会跑。
郁仪取出钥匙将门打开。
她知道这本黄册被她锁在哪一个抽屉里,这个东西关乎张耀的性命与清誉,她很难信过任何人,所以才坚持自己走这一趟。
周行章从始至终都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她每次拉开抽屉之前,周行章都要先验过抽屉里的东西才让她上前。
郁仪将黄册裹好放进布袋里走出了屋门。
走到院子里时,她看见丹桂树下还晾着那张她自制的夹宣。
临入宫前,她曾买了很多草药,试图自己将宣纸做旧,以此来判定哪一本才是真黄册。
她走到丹桂树下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这张泛黄的夹宣。
单从外观上看,的确在她的一番炮制下,纸页泛黄,看上去已经被存放了好几年之久。
只是她的目光又落在了一处极微小的孔洞上。
这里似乎有被虫蛀过的痕迹。
身后,周行章已然开始催促:“不要耽搁了,快走。”
郁仪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走吧。”
她对着周行章伸出手,任由他重新将她的手锁上。
*
回到慈宁宫时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郁仪走进门时孟司记正在给众人倒茶。
周行章把她手上的锁链解开,她走到太后面前,将布袋中的黄册取了出来,双手递交给太后。此时,郑合敬早已将赵公绥的黄册取来放在太后的案头,现下两本黄册一左一右地并排放在一起,处处透出一股诡谲的古怪。
只不过赵公绥的那本黄册上遍布着斑斑水痕与烧灼的痕迹,纸页泛黄,上面写着的字迹也有些模糊。
二者的内容除了账目上的不同之外,几乎是如出一辙。
太后的声音还算平静:“叫画廷的待诏画师一并过来,辨认旧书字画他们也算是行家。”
郁仪感受到一道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背上,她知道是张濯,却依然没有回头看。
画廷的待诏很快被请了过来。
太后将赵公绥的黄册递给一名姓崔的待诏:“你来看看。”
崔待诏蹙着眉细细看,赵公绥冷笑道:“崔待诏可要看清了,千万不要走眼。”
这一句看似是劝告,实则是要挟,崔待诏额上的冷汗登时冒了出来。
这一本黄册还盖着兴平年的印,崔待诏小声对太后说:“娘娘,这本黄册原本就泡过水,又经烈火烧灼,字迹已经不易分辨,只是这印......这印是真的。”
官印都是宫中工匠亲手镂刻的,在不易发觉之处,也有自己防伪的暗纹。
这种暗纹并非是常人能辨认并伪造的。
太后接过他递来的黄册,翻过数页,神色不改。
复又看向郑合敬:“廿州地方上的青册在哪里?”
各州的黄册都有两本,一本在各州官府里留存,一本送入瀛坤阁装册。因为瀛坤阁的大火,兴平二十八年的各地青册已经被陆陆续续调入了京城。
郑合敬答:“在赵首辅那。”
赵公绥见太后的视线转向自己:“臣前阵子带着翰林院的人一起修复黄册,的确接手过甘州的青册用以核对。这本青册现在在翰林院,臣这就命人去取。”
说罢招来身边服侍的小内侍,刚要嘱咐几句,太后已经看向同行章:“你去。”
赵公绥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看来娘娘是信不过了。”
“不是哀家信不过你。”太后的目光看向他,“而是灵佑也该想着避嫌才是。”
说罢,她又叫来崔待诏:“苏舍人这一本黄册,你也来瞧瞧。”
崔待诏双手接过,翻开扉页,双手登时开始微微发抖,他看了一眼太后,又看了一眼赵公绥,嘴唇几次开合都说不出来一句话。
“说话!”太后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崔待诏狠狠打了个激灵,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娘娘,这本......这本也是真的………………”
此话一出,所有想看苏郁仪笑话的人都有些笑不出来了。
两本黄册,必有一真也必有一假。
究竟是谁在撒谎?
太后看向苏郁仪:“苏舍人手中,为何会有黄册?”
郁仪平静答:“娘娘还记不记得,下官才入慈宁宫时,担任的是娘娘侍读一职。那时,娘娘曾将一本账册交给下官,叫下官抄录一番。”
“嗯,继续说。”
“娘娘告诉下官,这本账册是昔日张大人所写,结合了西南各地的农情与物候,若有不详尽之处,还让下官向张尚书请教。这本账册当中关于甘州的部分字迹不清,下官便去请了张大人的手令,从瀛坤阁中调出了甘州的黄册。只是事后抄完了需
要的数目后,忘了归还,今日才想起。”说完这段话,郁仪再次叩首,“下官有罪,百死不足,但还请娘娘还张大人清白。”
太后记得那本卷宗,也记得那一日正是她自己说的,若郁仪有不通之处可以请教张濯。
“你说你那日抄录的卷宗中也有廿州的记录,那本卷宗现下在何处?”
熊寅道:“在户部衙门。”
兵部尚书王兼明骤然道:“既然在户部,那就不可信了。他张濯是户部尚书,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更改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皇帝终于也忍不住开口了:“母后,儿臣想既然各有各的道理,不如也一并取来参详一番,以免有心之人销毁证据。”
太后听罢点头:“郑合敬,劳你再去一趟。”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周行章和郑合敬一起回到了慈宁宫。
周行章率先呈交了翰林院中关于甘州的青册。
青册上的数字与赵公绥的黄册如出一辙。
郑合敬呈交了户部两本卷宗,一本是张濯写的原版,一本是郁仪写的抄本。两本卷宗都和郁仪的黄册分毫不差。
太后看着这几本账册,气极反笑:“好高明的手段。”
这数月来种种荒诞诡谲之事,王宽、抚州知府、周朔平等等一众人的性命,全都系在这几本账册上。
“今日哀家到时要看看,究竟谁是李逵,谁是李鬼。”
司礼监掌印高世逢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左韫在旁与他耳语道:“老祖宗觉得赵阁老和苏舍人究竟谁才是真李逵?”
高世逢为人老辣,不欲站队,他眯着眼看向苏郁仪:“依杂家看,他们谁是李逵、谁是李鬼根本不重要,而要看娘娘心里认定谁才是真李逵。”
而另一边,为张濯诊治的杨太医正在飞快地写方子,叫自己的徒弟们赶快去煎药。
他已将张濯的十根手指全部刺破放血,流出的血全已泛起乌黑,而张濯像是冷得透骨,全身抖得很厉害,意识也渐渐昏沉,杨太医连叫了几声他都全无反应,如死去一般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郁仪回头看了他一眼,见此惨状,缓缓握紧双拳。
傅昭文一时间心痛如割,立刻解开自己的斗篷也披在了张濯的身上。
“合敬。”太后叫了郑合敬的名字,“你素来通文墨,你来看看。”
见太后如此信任,郑合敬立刻肃容走至她身边,恭恭敬敬地将两本黄册拿起。他看似不苟言笑,只是耳垂却微微红了起来。
这一幕落在赵公绥眼中,他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郑合敬指着赵公绥的这本黄册说:“娘娘,这本黄册上有烧灼与泼水的痕迹,奴婢辨认不出具体的年份。”然后转而指向郁仪的那一本:“这本的确不像是最近做出来的。”
他将这本黄册放在光下:“娘娘请看,这本黄册的最外层泛黄得更重一些,层次也分外分明,这是由于和空气接触的原因。这一本中的每一页都是如此,若真能造假成这个样子,也算是巧夺天工了。”
他又拿起翰林院呈交上来的甘州青册:“娘娘您看,这一本青册的纸页虽然泛黄,却黄得很均匀,不像方才那本,看得出变化。只是这几本上的官印都是真的,奴婢只能从经验上说,苏舍人的黄册看上去更真些。”
郑合敬的父母曾是开画馆、做雕板印刷的手艺匠人,他对这些也更得心应手。
这话说完,赵公绥的脸色便难看下来。
“郑秉笔倒是奇技淫巧皆通。”
只是郑合敬不似崔待诏,他一心忠于太后,对于赵公绥似有若无的威胁没有分毫恐惧:“回赵阁老的话,奴婢只信一个道理,只有死物才是不会说谎的。”
这边陷入僵局,太后也在思索。
郑合敬所说的的的确确有道理,但是若单凭纸页泛黄的程度便断定真伪,仍旧显得证据不足,也不够使人信服。
她先看向郁仪,郁仪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身前的地毯上。
太后再把目光转向赵公绥,他的目光就和太后撞在一起。
赵公绥在观察她的表情。
人在官场上泡得久了,自然明白此刻不能心虚的道理,太后漠然地转开视线,看向慈宁宫另一边的杨太医。
他正指挥着徒弟为张濯喂药。
“张尚书如何了?”太后问。
杨太医用袖子擦了擦?上的汗:“娘娘,张尚书的性命应该是保住了,只是……”
他想说张濯的脉摸上去乱得不像样,可满座臣工不知谁盼着张濯早死,他身为医者,更不能将病人的状况如此大张旗鼓的公之于众,所以换了个语气继续道:“只是大病伤身,张大人的身子还得好好将养。”
太后略微颔首,没有再过问下去。
她轻轻拿起两本黄册,一时间心情也有些复杂。
现在堂下跪着的,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女进士。
坐在一旁的,是那个和她从无尽风雪中一路走来的赵公绥。
地上躺着的,是先帝托孤的户部尚书。
除此之外,便是满桌真假难辨的卷宗。
她反反复复问自己,若这里面真有人是坏人的话,她希望这个人是谁?
这里面的任何一个答案,对她来说都是切肤之痛。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这个大权在握的女人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继续追查下去,还是该和稀泥一般草草掀过。
她究竟能不能、该不该保住所有人?
太后并不是一个重情的女人,但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情。
她从不坚持绝对的黑与白、对与错。
她手中的权力是一把刀,可以让任何人的人头落地。
可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她需要的东西。
便在此时,沉默良久的郁仪再一次开口了:“娘娘,若下官说自己有法子能辨认出黄册的真伪,娘娘愿意信吗?”
这个女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能将一切污秽都照彻。
太后沉默了。
纵然堂下很多人都抱着看戏的心态,想要看看苏舍人还有什么拙劣的把戏。但以太后对苏郁仪的了解,她生性谨慎,从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
她抬起头看向赵公绥的眼睛,回答了苏郁仪的问句:“说吧。”
“娘娘可知,制作黄册青册的纸有什么讲究吗?”
“黄册与青册的内页用的都是宣,这种宣纸更厚密,也更利于长期储存。专供黄册使用的夹宣都用特殊的药水浸泡过,除了黄柏、栀子、槐黄、苏木、茜草等草药外,还加了极微量的砒/霜,这样的工序极为繁琐复杂,每日需将来宣泡入药水
中,次日再晾干,前前后后几乎耗时数月,浸泡数百次,才能将药水完全渗入央宣的细微纹理之中,使之保持数十年之久。这也正是为何娘娘所能见到的每一本黄册中,都不曾有被虫蛀过的痕迹。”
郑合敬拿起两本黄册放在鼻下闻了闻:“娘娘,两本黄册都有药物的味道。”
郁仪的声音依然很平静:“我们常人自然分辨不出这张夹宣究竟有没有经过数月的浸泡晾晒,但有一种东西可以。”
“书蠢。也就是琉璃厂外秀才们俗称的书虫。”
“这些虫豸生活于阴暗的书阁里,时常在旧书中产卵,也会将书本蛀破。黄册之所以要浸泡药物,也是为了防止各类虫豸将卷宗咬坏。”
“这些虫豸喜水,可以用一块湿布铺在旧书阁中,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就会有书虫过来饮水。”
这一点也是苏郁仪猛然想到的。
方才她回府时,丹桂树下晾着的是她自制的夹宣。
不过一夜的功夫,这些央宣上已经有了虫蛀的痕迹,显然只浸泡过一次药水的宣纸,并不足以使这些虫豸畏惧。
空白的黄册皆有定数,赵公绥伪造时用的空白黄册必然不是内廷特供的,而是在小作坊里私人仿制的,这样的黄册没有经过反复漂洗夹宣这种复杂的程序,防虫效果大打折扣。
这也是她当下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赵公绥脸色微变,目光与王兼明碰在一起,王兼明亦神色微妙。
高世?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将郁仪上下打量个遍:“真是个妙人。”
太后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意外之色。
许久之后,她扶着桌案站起身:“赵公绥留下,其余臣工暂且都回去吧。这件事明日哀家会给诸位一个答复。”
这个案子很快便要见分晓了,太后的心思也并不难猜。
太后并不想在众臣面前直白地为谁定罪以至不可转圈,又或者说,这个案子不管背后主使之人是谁,太后都想给他留几分颜面。
司礼监秉笔左韫在一旁低声对高世逢道:“老祖宗您说,这苏舍人是不是开了天眼,怎么就能先一步将甘州的黄册抽出来呢,她可不是不谨慎的人。还是说这老天爷都帮张濯,哪怕到了这个份上都能翻身。”
高世逢道:“杂家过去也不喜欢怪力乱神,如今诡谲荒唐的事见多了,即便是不想信也不成了。”说罢他率先起身向太后告退,临走时还多看了苏郁仪几眼。
屋子里的大臣们陆陆续续地全都走了,只余下了皇帝,赵公绥、苏郁仪和张濯。
张濯还昏迷着,只是看上去脸色稍微转圜了些,杨太医临走时恳请太后暂时先别挪动他,等他醒了才算是彻底脱离了危险。
太后没有看堂下的几名大臣,而是拍了拍徇的手:“瞻,你也先回去。”
祁阳角徇微微一怔:“母后......”
“听话。”太后轻声道,“这件事母后也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祁瞻徇的脸变得有些苍白,他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看了一眼赵公绥,又看向自己的母亲。
“母后会秉公处置吗?”他轻问道。
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会。”
祁:徇只好点头:“那儿臣告退。”
走到门口时,他复又回头凝睇着赵公绥的背影,冷冷道:“但愿赵阁老不会叫朕失望。”“
赵公绥闻言徐徐转身,对着他揖礼:“是。”
再抬起头,祁徇已经带着自己的人走了出去。
“青月,”太后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按苏舍人说的,去文津阁,那里的旧书更多些。再准备一块湿布。”
孟青月走后,慈宁宫里一片死寂。
太后对着郁仪道:“你先起来,看看张尚书如何了。”
杨太医走了,现下也没有人能再照顾张濯。
郁仪走到张濯身边蹲下来,跪了良久,膝盖已经有些肿起,她衣服上的血痕也凝结成了暗红色。
张濯的?上痛得全是冷汗,她掏出帕子轻轻替他擦去。
他的脸还是冷的,面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纸。
纤长的浓睫无声无息地垂着,郁仪伸出食指到他鼻下,感受着他浅浅的呼吸。
今日种种,张濯当真可以称得上是慧极近妖四个字。
适才两本黄册、数本青册和卷宗摆在太后面前,都仪也曾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
张濯会不会是骗她的?
引她入局,再让她为他所用。
郁仪的目光落在张濯的脸上,他唇边的血痕已经干涸,像是一行哀伤的血泪。
可她内心深处,竟然从未曾产生半分对他的怀疑。
郁仪的目光落在张耀的手上,他的十个指尖上都被匕首划开了一道口子。
还在往外渗血,颜色已从乌黑转为暗红,似有好转的征兆。
他的手臂上,数月前留下的那道伤口终于愈合,只留下一道月牙形的伤痕。
在郁仪眼中,张濯仿佛是一盏在风中摇摇欲坠的灯。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郁仪头脑中猛地冒出这八个字,她神色微微一凛,迅速将这八个字从自己的头脑中驱赶出去。
孟司记很快便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块蜂蜡布,蜂蜡布上托着一块湿巾帕。
待她走到太后面前时,太后看见上面大约有十几只四处爬行的小虫。
太后抬眼看向赵公绥,赵公绥也在看她。
他的脸上依然是古井无波的神情,好像眼下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见太后看他,赵公绥竞还露出一个笑容:“娘娘为何这样看着臣。”
“没什么。”她轻声道,“哀家只是有些可惜。”
“你们都是哀家的肱骨,今日之事既出,哀家害怕日后会见不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挥了挥手,孟司记便轻轻将帕上的小虫,抖落在摊开的两本黄册、一本青册上。
在郁仪和赵公绥的角度,并不能看清太后的案头发生了什么。
只能看见太后的目光缓缓落在这三本打开的黄册上。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将黄册上的虫豸抖落在地。
她的脸上看不出分毫的喜怒。
“青月,你先请赵首辅去偏殿,哀家有话要问苏舍人。”
孟司记称是,而后将赵公绥引出了暖阁。
“苏舍人。”她道,“你来和哀家说实话,这两本黄册,你究竟是如何拿到的?”
郁仪的目光并不退避:“是遵了张尚书的手令,从瀛坤阁中取的。”
“是你亲自取的吗?“
“是。”郁仪答,“下官亲自坐官船到瀛坤阁中取的,看管瀛坤阁的几位内都能为下官作证。”
“你知不知道,无故扣留黄册是不合规矩的?”
郁仪稽首道:“下官愿领一切责罚。”
“娘娘,”一道低弱的声音缓缓响起,有
声看去,张濯竟不
他勉力撑着身子,维持一个跪姿:“若苏舍人有罪,还请娘娘一并责罚在张濯身上。”
张濯的发散了,全部都披在肩头。
月照寒山,千江一色。
纵然他的唇仍泛起一层乌色,眼眸已经变得清明了几分:“若无苏舍人,张濯必将含冤而死。”
张濯被收监是因为周朔平的指控和廿州黄册中的四十五万两亏空。
如果郁仪的黄册可以证明不白的人是赵公绥,那么张濯的清白反倒更容易被洗脱。郑合敬之前也说了,周朔平家中和张濯往来的信笺是仿造的,似乎也能证明他们原本并没有什么私交。
只是伪造的黄册中,到底是谁来盖的官印?
太后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够证明周平与赵公缕的关系。但是她明白,宁波的税银有问题,而赵公绥决计逃不脱干系。
瀛坤阁已经毁了,多少年的旧账也被一把火清了。
赵公绥蓄意伪造了甘州的黄册与青册,目的是将罪名钉死在张濯身上。
兵部也有五十万两亏空,还有七十万不知所踪。
今日张濯险些命丧于此,又是谁迫不及待想要他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如果桩桩件件的案子,矛头指向同一个人,太后只觉得心惊。
她看着张濯,轻道:“你受委屈了,显清。”
此话一出,郁仪的心里也紧跟着一松。
张濯果然是被冤枉的。
“你扶他出去吧,郁仪。”太后缓缓靠在了圈椅上,“你私藏黄册的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多谢娘娘。”
郁仪连忙走到张濯身边,她挽住张耀的胳膊供他借力:“张大人,下官扶着你。”
张濯在她的搀扶下站起身:“多谢。”
他看向太后,又轻声道:“张濯多谢娘娘。”
走出了慈宁宫的大门,区区几步路已让张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周行章肃手站在门外,显然是还有话要对太后说。
见他们二人走出来,周行章微微颔首,随后便面无表情地走进了殿内。
阳光如金,普照万物。
郁仪轻道:“张大人何苦如此。”
张濯的身子仍有些乏力,他勉强靠着郁仪的搀扶下丹墀。听她如此说,张濯唇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他微微偏头看向郁仪,平声问:“那一日,为何只给我一个瓷瓶?”
“舍不得我去死,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