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仪以往每回进东华门,总要挂念着仪态、挂念着周围是否有都察院御史台谏们的耳目,以免被弹劾。
可这一回,郁仪只觉得自己全然顾不上这些了。
黄昏留下的那一抹火烧云似乎能吞天吐地,将整个紫禁城镀上一层辉煌的金边。
她将鱼符交给锦衣卫验过,锦衣卫才放行,她便抬步往里走。
她袖中揣着两瓶药,一瓶是救命的药,一瓶是杀人的药。
像是两个催命符。
纵然成椿告诉她,即便是毒药也不致死,她心里仍郁结着一股气,咽不下也吐不出。
先是去了?部,熊寅听了她的话也不多问,拿了几本账簿便和她一起出了门,显然是张濯早已提前有过一番嘱托。
张濯不过是被暂时限制了行动,于道理上讲,仍旧是户部的主官。
也正如张濯预料的那样,太后心里并不能全然信任熊寅。
太后的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郁仪的身上:“叫苏舍人和你一起跑这一趟吧。”
郁仪松了口气,脸上又不敢露出端倪,出了慈宁宫便装作从没去过十二监旧衙门的样子,跟在锦衣卫身后,沿着跸道一路向南走。
依旧是那间院子,锦衣卫开了锁,放郁仪和熊寅进去。
张濯正坐在窗下看书,看上去一切如常。像是早便猜到了郁仪要来,他既不意外,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在锦衣卫的监视下,他听熊寅讲完了清田账,又一一做了批复,待说到工部与高阳台时他用笔勾了几个数字。
“先帝命修高阳台,当时户部便已经拨了三百万两白银给工部,那时工部许诺三年工期。到如今先帝已殡天三年,高阳台只做完了一半,就连地基都是今年春天才打完的。工部尚书说石料在山里难以运出来,每逢冬天又会封山,桩桩件件都在找
户部要银子。”张濯看向熊寅,“不论是汉白玉还是花岗岩,不论是红檀木还是金丝楠,这样流水的银子,就算是月宫里吴刚砍的桂树,也总该砍下来了吧。别说司礼监不能批红,便是我也不能给工部签这个字。”
高阳台的事郁仪也听说过。
听说原本是用来替先帝祈求上天庇佑才搭建的,如今先帝已经殡天,便打算用此来为先帝祭奠超度。一晃三四年过去,才搭了个地基,难怪张濯听了也要生气。
熊寅道:“工部那边催得急,张大人能不能帮忙想个法子,眼看着先帝的忌日便要到了,总不能一直干晾在那。”
张濯道:“国事蜩螗,变生肘腋。这两年朝中没有战事,兵部的账上估计要有不少盈余,你去请太后娘娘的手令,调来兵部的账簿瞧瞧能不能匀一些给工部。”
熊寅听罢立刻点头:“下官这就去。”
“去吧。”张濯平淡道,“兵部尚书王兼明今日在神机营练兵,便不必向他请示了。
张濯心里很明白,赵公绥究竟为什么要不择手段的将各地的银子圈到自己的手里。
那便是因为兵部的账有问题。
近三年来虽然不曾起兵戈,但太后对兵权的看重是有目共睹的。
每年户部拨给兵部的银子也最多,所以兵部的账上理应有相当可观的一笔盈余。
但这笔银子也引来了太多的垂涎与觊觎。
他知道,此时兵部的账上存在着一笔巨大的亏空,亏空之大便是连赵公绥都要想方设法地来填窟窿。因为兵部尚书王兼明是赵公绥的得意门生,赵公绥想要把持兵部,第一步便是用人。
张濯要借工部的账来查兵部的漏洞。
熊寅领命,又道:“下官知道张大人爱喝顾渚紫笋,所以特意将大人直房中的那一包茶叶带了过来。”说罢看了一眼郁仪,“快拿给张大人。”
锦衣卫道:“慢着。”
说罢走到郁仪身边,将这包茶叶拆开,仔细翻看一番,确认没有别的东西才重新合上:“苏舍人请吧。”
郁仪拿着茶叶一步步向张濯走去,按照计划,她会在交接茶叶的时候,将那两个瓷瓶藏在茶叶最下面,转交到张濯的手上。
每走一步,袖中的瓷瓶便更重了一分,压得她越走越慢。
便在此时,张濯恰抬起眼向她看来。
他有一双浓黑的眼,覆着纤长的睫毛。
与郁仪四目相对,像是能将人全部细微的心思都洞悉。
郁仪走到他面前,从袖中只取出了那个装解药的瓷瓶。
不动声色地压在茶叶下面,双手交给张濯。
装着毒/药的那一瓶仍被她藏在袖中。
张濯单手接过,在茶包之下与郁仪指尖相碰。
他只摸到了一个瓷瓶,而不是两个。
张濯蓦地笑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
郁仪心跳漏了半拍,却不敢骤然收手,只能感觉出自己的耳垂微微一热。
好在张濯没有下一步动作,而是平静地将茶包和瓷瓶一并拿到了自己的手里。
“好了,无事的话,全都走吧。”锦衣卫开始赶人,“一会还请熊侍郎在下官的卷宗这里签个字。”
郁仪跟在人群最后,在即将走出房门时回头向张濯看来。
张濯也在看她。
他手中握着那个她才递给他的瓶子,轻轻地起又接住。
迎上她的目光,张濯无声勾起了唇角。
下一秒,郁仪的视线已被垂帘遮挡,看不见他的面容,耳边响起熊寅的催促:“快些,还要向太后娘娘回话,不要再耽搁了。”
郁仪走出十二监衙门的门,看着锦衣卫将木门重新锁上,心里的那口气才稍微松快了一些。
她不忍看张濯自毁。
也不想让他用近乎献祭的方式将权术握于鼓掌之中。
政治高台上已经沾了太多人的血。
不值得再加上张濯的血。
郁仪回到慈宁宫,永定公主正依偎在太后身边挑衣服料子。
是江南三织造总来的各色锦缎,以宋锦为主。
有一匹橘黄地盘绦四季花卉纹宋锦的缎子最得永定公主的心思,何司饰举着料子供她在镜子前摆弄。
桌上另摆了纳锦、紫百花龙锦、青织金传花凤宋锦、四合如意定胜锦等花色的料子。
太后见她走进来,招呼何司饰:“把那一匹四合如意的宋锦拿去给苏舍人比一比,适才哀家就觉得这个颜色衬她。”
郁仪忙谢恩。
何司饰拿着宋锦上前来比到郁仪的下颌:“还是娘娘的眼光好,这料子衬得苏舍人的皮肤雪一样的白。”
太后心里也觉得满意:“将这一块料子和映禾挑的那一块送去针工局,叫他们一并裁两身衣服。”
说罢又对郁仪笑道:“还有两个多月就到年下了,也该做两身新的,整日里穿着官服,哀家还没见过苏舍人穿女裙的样子。”
郁仪含笑应了,又说起张濯让熊寅去查兵部的账。太后没什么迟疑,写了一封手令叫孟司记送去户部:“说起来高阳台是得赶赶工了,先帝万寿节在即,噶玛巴藏教喇嘛送的先帝金身坐像还一直供在承恩寺,也该早点去高阳台上供奉。”
“兵部去年哀家批了一百万两银子,今年应该还有盈余,叫王兼明暂且挪到工部去用吧。”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郁仪心里一直想着交给张濯的那瓶药,到了晚上都没有出宫,而是又回了北三所的直房,和孟司记她们将就了一宿。
她心里屡屡在想,会不会她一时不察,错把有毒的那一瓶给了张濯。若真如此,她夜宿在宫里,出了什么事,也好第一时间能把解药给他。
她几乎是睁着眼睛捱了一夜,一直到天明前才浅眠了半个时辰。
这一夜也算是安安稳稳的度过去了。
转一日,熊寅带着兵部的账簿来见了太后。恰好皇帝也在,正在与太后讨论先帝万寿节拜谒太庙的事,才说到驯象所的大象与驻跸用的卤簿,熊寅便阔步走了进来。
郁仪坐在一旁的桌案前,见了熊寅,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熊寅才一进门就猛的跪下来。
以头抢地,俯身叩拜:“娘娘,兵部的账有问题。”
他是拿着太后的手令来的兵部,谁也没料到太后会骤然提起修高阳台的事,更没想到太后有心拿兵部的盈余来填工部的缺口,一时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熊寅带着?部的一群主事与郎官,三下五除二便将兵部的账簿抢了过来,他手里的太后手令简直成了尚方宝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再加上兵部尚书不在兵部而在神机营,一时间几个兵部侍郎都拿捏不了他。
待跑去内阁禀告赵公绥时,熊寅的人早就抢过账簿拿去慈宁宫了。
赵公绥自知不妙,立刻带了几个手下人也往慈宁宫走一趟。走之前叫来兵部一个主事耳语几句,让他立刻带着自己的令牌前往神机营,务必先锦衣卫一步见到王兼明。
而慈宁宫里,熊寅将兵部的账册摊开在太后眼前。
“去年,娘娘的确是给兵部拨了一百万两银子。只是其中有五十万两挪去了建水师,有五十万挪去了造战船,这便已经花完了娘娘拨的一百万两。还有十万的军饷,十万的抚恤金,再十万买军需,这又是三十万两。除此之外,另有二十万在云贵
建哨卡、青海建营房,除了娘娘批的一百万,竟还有五十万两的亏空。兵部的王尚书迟迟不报,户部上下竟全都被蒙在鼓里。”
太后听罢已露不悦之色,祁瞻徇显然也吃了一惊:“王兼明何在?”
“王尚书现在京郊神机营。”
祁瞻徇冷道:“即刻传他入京回话。”
历朝历代,银子便是命根子。
祁瞻徇也是第一次见太后把怒意表现在脸上。
熊寅仰着头看向太后:“娘娘,去年的账都是张尚书在做,微臣斗胆,可否请张大人过来,他比微臣更懂这些。”
太后看了一眼周行章:“去,把张濯叫来。
周行章说了一声“是”,立刻带着人走了。
慈宁宫里静得连掉落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众人凝神屏息,都知道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郁仪心里默默盘算着王兼明的关系网。隐约记得,他是赵公绥的人,是跟着赵公绥从宁波出来的武举人,犹擅射箭,不论是步射还是马射都能百步穿杨。
他手中如今掌管着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三个卫所的军权,可以说京师中大半的兵权都在他手里。王兼明可以说是赵公绥手中响当当的人物。
太后会留他,还是保他,郁仪也猜不透。
门外响起脚步声,郁仪起初以为是张濯,但仔细听又知道不是。
孟司记进来通报说赵公绥求见,太后淡淡地嗯了一声。
赵公绥身穿一身大红色的官服,肩上的披风也是正红色。手上握着一个狐皮袖筒,头上戴着官帽,看样子也是才从内阁衙门里赶来的。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内待,手上全都托着漆盘。
赵公绥先是拜见了太后和皇帝,才惊讶道:“今日熊侍郎也在。”
熊寅看了他一眼,倨傲道:“难道这慈宁宫里,还能没有好官站的地方?”
赵公绥哦了声,笑道:“熊侍郎是好官,难不成我赵某是坏官吗?”
熊寅没接他这个茬,照旧跪在一边。
太后对邓彤史说:“给赵首辅和熊侍郎都赐座。”
绣墩搬了上来,赵公绥掀开自己身边小内侍的托盘:“安溪县特供了两盒铁观音,都说铁观音“春水秋香”,讲的就是春天品茶汤,秋天闻茶香,臣知道娘娘爱茶,所以赶着来进献给娘娘。”
秋天本不是采摘茶叶的季节,能进贡这两盒已经很是难得了。
他叫孟司记拎来一壶?水,挽起袖子,将杯盏一字摆开。
“《清水岩志》中说:“清水高峰,出云吐雾,寺僧植茶,饱山岚之气,沐日月之精,得烟霞之霭,食之能疗百病。讲的就是这安溪铁观音了。”赵公绥将茶叶投入壶中,冲以沸水,殊香扑鼻。先舍弃了头两道茶水,泡去遛尘,再以之温盏。
这会功夫,慈宁宫里已然茶香四溢。
熊寅看上去颇为不忿,似在怪赵公绥拖延时间。
太后知道,赵公绥是想等王兼明从神机营回来,所以并不点破:“的确是好茶。”
赵公绥正待为太后倒茶时,周行章带着张濯走了进来。
太后的目光落在张濯脸上,片刻后才道:“数日不见,显清似是轻减了不少。”
张濯行礼后才道:“病了几日,才好些。年岁渐长,身体总也不如前。”
郁仪的位置离他很近,张濯身上淡淡的松香时近时远。叫人心里也觉得安宁。
他未曾看郁仪,郁仪便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下去。
太后听他说完,神色一哂:“若连你张显清都说自己老了,哀家岂不是要半截身子埋进黄土里。”
说话间赵公绥已为太后与祁瞻徇倒完了茶,汤色琥珀,浓艳清澈。他拿起一只茶盏另倒了一杯,徐徐走至张濯面前:“张尚书也尝尝,安溪新进的铁观音。”
张濯道谢后接过,萧然意远,袖袍柔顺地垂下来。
太后率先啜尝一口,颔首道:“果然这铁观音的春茶与秋茶不尽相同。”
赵公绥看向张濯:“张大人精于茶道,不如也来品评一番。”
听他如此说,张濯淡淡弯唇:“显清不敢卖弄。”
他端起茶盏,啜饮几口道:“香气醇厚,不同凡响。难怪说安溪之山雄伟嵯峨,适宜种茶。”
此话才落,他神色微变,身子微微一晃,紧跟着竟当场呕出鲜血。
茶中有毒!
郁仪离得最近,她几乎没有犹豫地扑上前,想要扶住张濯的身子。
却没成想,他竟直接摔进了郁的怀里,二人一起跌倒在地。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郁仪扶着他,用只有他们两人的声音附耳道:“解药,我给你的解药在哪里?“
孟司记此时已然回神,立刻开始喊太医。
慈宁宫里登时乱起来,锦衣卫冲进来护驾。只是没有人敢靠近张濯,生怕挪动他会加速毒发。
张濯无力地靠在郁仪的怀里,强行咽下翻涌的血气,他在她耳边用游丝般的声音道:“我没有告诉你,那两个瓶子里的东西......”
“都是有毒的......“
郁仪的瞳孔猛地一缩。
张濯眉心蹙起,显然在忍痛,唇上血色全无,苍白的脸上隐约露出一个微弱的笑意:“若不如此,你又怎么会......愿意拿来给我呢?”
张濯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
郁仪的手已经冷透,她颤抖着想要擦去张濯唇边的血。
张濯闭上眼,喉结滚动,勾唇:“放心,死不了。”
他的意识有些涣散,感官却更清晰。
郁仪的怀抱温热又柔软。
如同一个芬芳婀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