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害的笔顿在了半空,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记下去。
周朔平将陆零的行为和郁仪脸上一闪而过的怔忪都尽收眼底。
“张濯是兴平二十年的进士,不过十几年的时间便成了阁臣,你以为他这一路顺风顺水,从没有半分污秽吗?世人对他的赞誉可从不比我周朔平少,他就真的那么清白吗?”周朔平虽屡试不第,却也算是个饱读之士,再加之他与人宦游多年,早已练
就人情练达,说出口的话有理有据,根本不似信口雌黄。
“我是抚州的盐官,这个职务是张濯在兴平年间向先帝进言加封与我的,十几年来我和张濯一向有书信往来,你们的锦衣卫很快就能从我家中抄没出我与张濯的往来信件。你们叫我供认,如今我已经招供,信不信理应由你们评判。”
郁仪面无表情地看着周朔平,陆零在一旁小声问:“苏舍人,这些记不记………………”
郁仪猛地看向他:“为何不记?”
“不光要记,还要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她的声音冷峻,“稍后我会亲自再审对一遍。”
灯花一晃。
周朔平似笑非笑:“另外,我还要供认另外一件事。”
“抚州的黄册,也是张耀让我篡改的。我与抚州知府颇有私交,抚州存放黄册的翰文阁我早已畅通无阻。除了抚州之外,还有其余数州的黄册他都有染指,可惜都毁在了瀛坤阁的大火之中。张濯身为户部尚书,很多事不过是他动动手指就能办到
的。这些,苏舍人你都信不信?”
“张濯已入内阁,他的老师傅昭文又是内阁次辅。他们师徒两人上下联手,再多的歌颂也不过是粉饰太平的手段。我自知死期已到,甘愿认罪,也甘愿供述自己的同党。”周朔平眼底闪过诡谲的笑意,“还请苏舍人明鉴。
郁仪道:“我不会信你的一面之词,但也不会全然不信。”
周朔平凝睇她,一字一句:“除了我,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指认张濯,你信不信?”
他一次次地质问郁仪:信还是不信。
郁仪也在心里默默问自己,周朔平的话有几分是真的,又有几分是圈套。
这其中一定有圈套,那......有没有真相呢?
郁仪没有回答周朔平,周朔平却似乎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要说的已经全说完了,你们让我招认的,我也全招了。”他慢条斯理地挽起自己左手的衣袖,“拿印泥来,我要按手印了。”
陆零一步步走上前,郁仪伸出手拿来他抄完的口供。
的确和周朔平方才说过的话半分不差。
苏郁仪递到周朔平面前,周朔平将食指陷进印泥里,又在卷宗上留下一枚鲜红的指印。
“几日后还会有别人来审讯你。”郁仪冷冷道,“你说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我尚且不知,但我一定会奏请陛下,用重刑来伺候周大人。”
她扬了扬手中的卷宗:“你若撒谎,这便是你罪加一等的铁证。”
周朔平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铁证?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铁证。”
“你也不会再有机会,听我将这些话,说第二遍。”
言及至此,他蓦地呕出一口鲜血。
陆雩大喝一声:“他服毒了!”
周朔平古怪一笑,渐渐力竭,身子也如一滩烂泥般匍匐下去。
陆雩从腰间翻出钥匙,三下五除二打开牢房的门,周朔平的口鼻处都流出暗褐色的血液,的确是中毒的迹象。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道:“是张濯!一切都是张濯做的!”
随后,他的双眼渐渐涣散,彻底没了声息。
陆零摸了摸周朔平的脖子,又翻开他的眼睛,看向郁仪:“他已经死了。
郁仪手中的这份口供,是他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口供。
周朔平在被抓捕入狱前已被彻底搜身,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毒囊带进来。
郁仪轻声问陆雩:“上一个审讯他的人是谁?”
陆微微摇头:“不知道。”
他本因永定公主的事日渐在锦衣卫中边缘化,在今日之前,从不曾知晓这件案子的始末。
“他在说谎。”陆雩道,“张尚书不是这样的人。”
郁仪知道,如果她真的想要保护张濯,大可将这卷宗直接烧了,再将周朔平的死讯报给皇帝做个了结。
但此举将违背大齐的律法。
王宽那日的惨状又出现在郁仪的眼前。
公正还是人情?
道义还是结果?
她该公事公办,将这份卷宗交给皇帝,任由皇帝做评判。
还是借着自己的权力之便,将一切压在暗潮汹涌的水下。
此外,她究竟是相信自己对于张濯的判断,还是质疑张濯的本心?
就像张濯曾告诉她的那样,世界上原本就没有纯粹的好人与坏人,有的只是立场不同的人。她该不该以自己的立场,来定义张濯是无辜的人?
“这份卷宗,我先去抄录一份。”郁仪缓缓道。
陆雩看着她:“你会将它交给陛下吗?”
郁仪沉默了片刻,轻声说:“会。”
陆雩上前一步:“这里只有你我,你把它烧了,我会为你作证,说周朔平服毒而死,根本没有供述半个字。”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郁仪,眼里都是恳切,“我入仕的时间比你要长,张尚书绝不会是欺世盗名之徒,你不能相信周朔平的话,反正他如今
已经死了......”
陆零一向是这样耿直的人,他说出这样的话,郁仪也不觉得意外。
此刻已经夜深,郁仪知道皇帝或许还没睡,可她依然想将这份口供再留一夜,至少留到第二天清晨。
“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她轻声道,让她能思考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孤月照残檐,这是一个连星星都寥寥无几的秋夜。
鼻腔中的血腥气迟迟不散,郁仪每走一步,眼前都能浮现周朔平的脸来。
流血和死人,向来都是这个王朝的祭品。
诏狱外另设置了几间直房,平日这里便是供北镇抚司的缇骑们在此稍作休息或抄录笔录的地方。
郁仪没有开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中。
陆零坐在她门口,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一场别有居心的圈套。
只不过他们最初的目标是傅昭文,是张濯主动请缨,才会被卷入其中。
从修黄册开始,国子监的学生、瀛坤阁中堆积如山的黄册、翰林院的翰林、被诡寄的三十五名进士,再到抚州知府和周朔平。
都是一个局。
他们想要的是张濯的命。
不光想要他的命,还要毁去他的清名,让他死在口诛笔伐之下。
而苏郁仪自己,又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呢?
她无疑也是局中的一环。
是她命人彻查抚州有错漏的黄册,是她发现黄册封页中的硫磺。
是她试探出王宽的背景,也是她发现周朔平诡寄的土地。
更是她授意皇帝抓捕周朔平。
今日这个结果,全仰赖她的推波助澜。
她以为自己是看戏客,其实却是局中人。
郁仪记得她那里还有廿州的几本黄册,是张濯让她一早取出封存的。
那么这几本黄册又能起到什么作用,真的能为张濯一辩白吗?
私藏黄册是大罪,又会不会给张濯罪加一等?
还是该如陆粤所说,将口供一烧了之,以绝后患?
那么公正和法理呢?她入仕的纯心呢?
这样做到底是不是出自她个人恩怨的偏袒?
张濯真的无辜吗?
能致人于死地的毒药,又是谁留给周朔平的?
为什么是陆来陪她进行审讯,这又是谁的别有居心?
她没了方才命令陆粤记口供时的果决。
千百个问题一起涌入郁仪的头脑,她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只有一个晚上,天亮前就要赶到乾清宫回答皇帝的疑问。
很多事,将因为她此刻的决定而产生不同的走向。
张濯。
张濯。
郁仪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凄凉与酸楚。
王宽能因为一饭之恩,至死不肯供认周朔平。
张濯对她的恩遇,岂止是区区一饭之恩。
但郁仪也知道,天明时她依然会选择把这份卷宗交给皇帝,将这场戏继续唱下去。可又难以遏制地生出一丝对张濯的愧疚。
窗外打更声远远传来,粘稠的夜幕像是能将人吞噬。
又像是永远都没有尽头。
*
一阵清浅脚步声由远及近,紧跟着传来陆粤错愕的声音:“张......张尚书?”
叩门声轻轻响起,张濯的声音自门后响起,平静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郁仪,是我。”
那日黄昏之后,张濯便得知皇帝派人去诏狱审讯周朔平的消息。
他一如既往、平静地交代完户部的琐事。
因为有着前世的记忆,张濯知道,周朔平将会对他泼脏水,就像前世他对傅昭文做的那样。
赵公绥对他和傅昭文师徒二人深恶痛绝,早就想好要排除异己,黄册案种种都是为了置他于死地。
前世傅昭文便因此而死,这也成了张耀毕生不可原谅自己的遗憾之一。
如今轮到他自己,张濯心里竟只余下了无尽的平静。
在权力场上搏杀原本就是这样,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人人相争,不争便是自取灭亡。
张濯回府之后,神态自若地沐浴更衣,又将家里的很多事逐一交代给成椿。成椿听后吓破了胆,以为张濯命不久矣,张濯又只好安抚他说不是什么大事。
他不知道审讯的人是谁,但做好了随时被抓捕的准备。
待月上梢头之际,他便一个人端坐在书房里,把玩着郁仪转赠给他的那一枚木雕。
这个人偶雕刻得很精致,看得出花了一番功夫。
木雕下刻着一个小小的白字,秦酌明显是想送给白元震的。
张濯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窃贼,偷取那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譬如手中这枚木雕,又譬如风华正茂的苏郁仪。
一直等到子时之后,府门外依然阒寂一片,根本没有锦衣卫拿人的动静。
张濯派人去问,得到了一个让他有些意外的消息。
“前千户所那边说,今晚是陆百户和苏舍人在审讯犯人。”
“审完了吗?”
“应该是审完了。苏舍人那边说要连夜抄口供,估计得在明日才能将卷宗递交上去。”
这小姑娘大概是对他容情了。
这是浮现在张濯头脑中的第一个念头。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张濯垂下眼摆摆手,让传令的长随退下。
唇齿间溢满苦涩的回甘。
郁仪啊,郁仪。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赵公绥是何等机关算尽,他既敢让陆粤和苏郁仪一起审讯周朔平,分明就是在等她包庇自己。
张濯清楚地记得,前世赵公绥应该也得到过皇帝的允准去过诏狱,他手中藏着一份周朔平的口供没有呈交。若郁仪不上交今日的卷宗,赵公绥就会禀报皇帝,将她同罪论处。
所以陆粤这样的弃子才能被周行章选中、陪同郁仪审讯。
周朔平的毒药,也是赵公绥在那次私下审讯中留给他的。
在赵公绥的计划里,他们全部都是死棋。
张濯不想让郁仪徇私,更不想让自己成为郁仪政治道路上的污点。
但她的这份迟疑,依然轻轻拨动了张濯的心弦。
这是一种别样的酸楚。
前一世的郁仪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如今,他终究成了牵绊住她脚步的人。
纵然只是短促的一瞬。
作为老师,他或许该责备她的犹豫与踟蹰。
而作为张显清,他心底唯余下一抹不敢为世人所知的、淡淡的欢喜。
他感谢她的犹豫。
但他现在要做的,是让她不要再犹豫。
张濯叫成椿为他备车,他如今已入内阁,自然有下钥后进入内宫的权力。
验过鱼符,张濯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北镇抚司直房门口。
郁仪的直房中没有点灯,张濯却知道她肯定没睡下。
于是他便在此刻轻轻敲响了她的门。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
郁仪拉开吱呀作响的门,张濯独自站在凄清的月色里。
月色浇衣。
“周朔平他......”郁仪才开口,张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压在了她的唇上。
“不要说,”他语气轻且柔,“做你该做的。”
他是叫她如实向皇帝回禀的意思。
“你......都知道了?”郁仪轻问道。
他的手指温热,眼底一片蔚然。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你只是这个王朝的一粒铆钉,随时会被倾覆,所以不能走错一步。”
“你要记住,没有任何人值得你犯险,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