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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南浦月(二)(1 / 1)

周朔平入京那一日,郁仪恰好路过景运门。

押解他的人大多是锦衣卫缇骑,看样子是要直接送入北镇抚司,而非刑部大牢。

郁仪曾无数次在心中勾勒周朔平的模样。

她曾以为,如周朔平这样的国之巨富、大肆敛财的人,该是个酒囊饭袋、酒色之徒。

可真的见到他时,又觉得自己想象得并不准确。

周朔平人很消瘦,看不出什么声色犬马的痕迹,一头花白的头发,面容也在连日的车马劳顿中形容憔悴。他没有穿囚服,只是穿了一件京师中很常见的、读书人赋闲时会穿的道袍。

如果不是镣铐加身,郁仪只会以为他是个垂垂老矣的读书人。

他脚步蹒跚,目光冷淡,经过苏郁仪身边时还对她微微颔首致意,显然已将风度二字刻进了血肉里。

并不是所有的坏人都如戏文中写的那样青面獠牙。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郁郁结在心头的感觉才慢慢散去。

周朔平进了诏狱,这件事便暂且与她没了干系,自有指挥使周行章他们去审讯他。

另一个好消息是,秦酌终于回京了。

一晃一个多月不见,郁仪去刑部找他时,秦酌正在与人吵架,责怪别人的杂物堆在了他的桌子上。

在抓捕周朔平的事情上,秦酌做得很不错,估计用不了多久官身上便能升个一级半级,他说起话来也比以往更有底气。

“松卿。”郁仪站在门口叫了他一声。

秦酌这才结束了一场口舌争执,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门来:“苏舍人。”

他笑:“早听说你过了生日取了表字,之后该叫你苏应星了。”

他南下一趟,带了不少小玩意儿,还拿来几个木雕给郁仪看:“这一行我们是走水路的,在船上的日子太无聊了,我就雕了几个小人儿打发时间,你看这个是你苏舍人,这个是白元震的,还请你代我转交给他。”

郁仪默默接过“白元震”的木雕,上头冷淡矜重的神色分明是张濯独有的。

圆一个谎话,背后总要用无数个新的谎话。

郁仪叹了口气:“好,我回头帮你给他。”

“他们户部里,也就白元震是个好人。”秦酌找了个阴凉的地方站着,“尤其是张尚书,变着法儿的欺负人。我走得急,都没来得及告诉你,就是他指名道姓叫我和他们户部的人一起南下的。”

他眼中有愠色,郁仪默默将话头转走:“周朔平的事......你那边可有什么眉目?”

“抚州知府和他是好友,据说已经认识很多年了。抚州知府上任后不久,周朔平也去了抚州,他们的私交一向不错,再加上周朔平一向清誉好,朝廷又给他安排了一个盐官当着,所以公务上,二人也有往来。”

“余下的便不知道了。”秦酌摆弄着手里的几块木雕,“周朔平平时很少开口,就这些消息还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不过我听我们尚书大人的意思是,这一回应该不会重刑拷打他,毕竟我听说前头工部刚死了一名叫王宽的员外郎。”

太后与皇帝都没有责罚她杖毙王宽的命令,或是默许,又或是对她的保护,不想将祸水引到她的身上。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郁仪也沉默了下来。

周朔平自被关入诏狱里,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外头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传来。

北镇抚司指挥使周行章是太后的心腹,只怕里面的很多事都是单线向太后汇报的。

无数暗涌激流被压在了表面太平之下。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中秋,太后按例又进行了封赏,不少官员都开开心心地到户部衙门外领赏银。

郁仪去时恰好碰到白元震,白元震眼前一亮,把郁仪让进衙门里:“苏舍人。”

张濯正在与几个大臣讨论田亩赋税的算法,一时没有觉察到这边。从郁仪这个角度看张濯,只见他眉心蹙起,听着那几名侍郎在沙盘与地图上勾勾画画。

张濯未曾开口说一个字,那些官员却越来越心虚,声音也越来越小。

直到张濯用笔在地图上某处圈了一个红圈:“而今各地税赋除了税银、棉绒、马草之外,还要上交漆、茶、蜡和弓、箭兵器等物。此地物产不丰,若全依照旧例,蔚州百姓便不得不拿粮食换银子,再拿银子买漆、茶等物上交户部。今年暂且免去

这几项,只留棉绒与马草,税银如旧。

身边几位侍郎小声道:“司礼监那边……………”

“我去说。”张濯淡淡道,“你们照做就是了。”

他做事严密认真,说话又极能叫人信服。

白元震收回目光笑道:“张尚书可是我们户部的天,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能记住这样多的东西,不论是国策还是税制,他素来都是倒背如流的。自他来了户部,那几个老狐狸都夹着尾巴做人,根本看不出过去的嚣张样子。”

他为郁仪支了今年的赏银,又道:“你要和张大人说话吗,我可以为你去请。”

郁仪摆摆手说不打扰他公干了,想到了秦酌的木雕,不由又问:“张大人的桌子在哪,我有东西给他。”

白元震指了指不远处那张桌子:“张大人虽有自己办公的屋子,平日里大多坐在这。我这还有活,便不陪你过去了。’

郁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上前去,张濯的桌子摆在户部衙门的窗前,看上去和白元震他们的没有什么区别。他的笔墨文房也是户部衙门里大家一起用的那几种,若不是白元震刻意说,郁仪并不会联想到张濯身上。

桌上摊开了一本卷宗,上面是近十年来各州的赋税单,旁边放了一把算盘,算珠还没有归位。一支湖笔架在笔架上,维持着主人才离开的姿势。

清冷、素简,张耀此人,一直维持着这样一个寡淡的形象。

郁仪将袖中秦酌雕刻的木质人偶放在张濯的桌上,想了想又留了张字条。

「松卿所赠,应星转交」

就在郁仪放下笔准备离开时,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桌角处。

那里放着的,是一块松烟墨。记忆中应该是江驸马转赠给张濯的,郁仪曾在张濯的家中见过,没料到被张濯带进了户部衙门里,而且到现在还没有启封。

这方的外包纸上盖了一个她的私印,所以她认得。

而此刻,她清楚地看见,在她那枚私印的旁边,又盖了另外一枚印章。

看样子也是私印,用的笔体是九叠篆,印的是“显清”二字。

暗红的印泥,一左一右两个名字。

孤零零的,看上去若即若离。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张濯,他还站在地图前沉思,不知与旁人说了句什么,他们便都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还有人两股战战,几乎要跪倒在地。

就是这样一个威严凛然的人,竟然会在百无聊赖之时,将自己的名章盖在郁仪名字的旁边。

那一刻,他心里在想什么?

郁仪放下人偶,走到户部门口时再回头看了一眼张濯,恰好他清冷的目光转了过来,刚好与她四目相对。

她分明看到张濯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笑意,他对身边伺候笔墨的小官说了句话,那小官就一路小跑着来到郁仪面前,行礼:“张尚书问苏舍人可是有事,若有的话可以稍坐片刻,他看完蔚州的税账就来。”

郁仪忙道:“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来支俸银的,不敢劳烦张尚书,这就要回去了。”

那小官哦了声:“苏舍人慢走。”

郁仪见他又跑回去和张濯回话,张濯再看向她时,郁仪对他轻轻挥了挥手,示意自己要走了。

于是张濯微微颔首,权作是与她道别。

盛夏不知道是何时过完的,只知道最初不过是三三两两的秋雨,再后来便是梧桐泛红的叶子。太平缸里的雨珠将倒映着的天幕打碎,湿淋淋的水汽夹风夹雨,中秋才过的时日里,虽不至于冷得彻骨,却也弥漫开丝丝缕缕的寒意。

就在这清清冷冷的初秋,祁瞻徇把郁仪再一次叫到了乾清宫。

像他这个年岁的年轻人,每月和每月都似乎有微弱的不同。

乾清宫里没有点亮彻整夜的灯火,在这一派四野昏昏之中,郁仪觉得祁瞻徇已经不再像一个少年了。除却身量更为挺拔之外,他的薄唇与眉骨都让他的五官显得更加深邃,他的嗓音低沉,一身鳞峥嵘的龙袍穿在他身上,祁瞻徇已经拥有了年

少天子威严的雏形。

影响他的或许有年龄,也或许有足以改变人心志的权力倾轧。

人成长得总会比想象中的还要快。

郁仪一如既往地行叩拜之礼,祁瞻徇平静地说了一声“免礼”。

祁瞻徇告诉她,周朔平在诏狱的审讯并不顺利,只因这一次没有对他用重刑。

“不是朕不想用刑,也不是王宽的事让朕要对他法外容情。只是朕也没料到京中为他请愿的人会有这样多。既如此,用刑会惹来民怨,所以诏狱那边一直陷入僵局。”

“今日,他向朕提出了一项请求。”祁瞻徇一字一句,“他说他想见你一面。”

郁仪微微一愣,祁瞻徇继续道:“其实锦衣卫那边已经在抄他的家了,即便他不招供,朕也相信真相将很快大白于天下。”

“周朔平,必死。”

祁瞻徇的目光带着不容反驳的决绝:“外面为他请命的呼声越高,朕就越不能放过他。因为这样的人太容易东山再起,朕不能放虎归山。但朕愿意从他所求,让他见见你。因他说他只和你一人招供。

郁仪看向祁瞻徇:“可自他入京以前,下官从没有见过他。”

“下官亦不过是区区中书舍人,如何有刑讯他的权力与本事。”郁仪对答,“还请陛下明察。”

祁瞻徇笑:“朕会派锦衣卫保护你,不会只让你一个人审讯他。”

他的手拍了拍郁仪的肩膀,凝睇着她的眼睛:“朕视你为心腹,不要叫朕失望。”

自周朔平一事起,郁仪亦感受到了祁瞻徇对她日渐信赖。

对她来说这自然是一件好事。

离权力越近,机会便越多。这也是她选择做太后的侍读学士而不进六部的原因。

这个天下早晚要交到祁瞻的手里,能得到他的信任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郁仪知道瞻徇把话说到这个余地,便不再允许她反驳。

这或许是个圈套。

可明知是圈套,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周朔平被单独关在一间独立的牢房里。

陪同郁仪一起审讯的人是陆害。他依然如过去一般寡言少语,跟在郁仪身后,像是个快要熄灭的影子。

陆零分明早已不受重用,平日里都被赶去守城门,许久没有进诏狱里做事了。今日却莫名启用了他。郁仪心中也有一闪而过的疑惑。

周朔平居住的环境总要比的囚犯更好些。或许是因为他身份特殊,又或许是因为有太多人为他请愿。

这间牢房湿冷又阴郁,墙上的壁灯都被水汽浸透,蜡烛的燃烧都带着隐隐约约的一圈黑烟。牢房里铺着厚厚的茅草,周朔平的囚服还算得上是干净,至少看不出血痕,由此可见他的确没有受刑的痕迹。

郁仪走到他面前,周朔平缓缓睁开眼。

“你想见我?”这是郁仪的第一句话,“我已经来了,说吧。”

周朔平仰起头看了看她:“老夫只是好奇,想在死前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人能把老夫搞成如今这幅样子。”

“没料到是个小女娃娃。

他的声音还算是有几分中气,郁仪听他说完,淡淡道:“让你落入这番田地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若识情识趣,就该尽快交代党同。一来免受皮肉之苦,二来陛下也能对你的妻子女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周朔平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北镇抚司的人如今在抄我的家,你以为陛下还会对我有什么网开一面吗?”

听完这句话,郁仪闭了闭眼睛又睁开:“你还记得王宽吗?”

“他自称是受过你的恩遇,让他免于饿死街头。你的一饭之恩,让他至死都不肯供出你。你知不知道京师之中,如今有多少人在为你请愿?你如今负隅顽抗,陛下与太后迟早会将怒火迁移到那些寻常士子的身上。”

“王宽?”周朔平的脸上渐渐露出了迷惘之色,“这是何人?“

那一刻,郁仪突然想,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提起王宽了。

时间会把一个人渐渐压平,最终压成史书上薄薄半页纸,短短两行字。

更有甚者,只能成为时光裂隙中的一个停顿,连只言片语都留不下。

郁仪替王宽感到不值。

周朔平凝睇着郁仪的眼睛,又用自己的余光扫了一眼坐在一旁执笔记录的陆害,突然古怪一笑。

他说:“若我告诉你,我所拥有的这一切全都是拜张濯所赐,我如今的累世家财,也有张濯的一份功劳,你又当如何?”

“你敢不敢凭我的口供,来定张耀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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