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绥没有提起白日里皇帝才说起的周朔平一案。
而是将另一份卷宗呈至太后的面前。
“臣携翰林院上下,将瀛坤阁中未被烧毁的黄册做了部分整理,并分批次从各州调送黄册的母本送入京师。只是其中几本,出了一些问题。”他拿起一本带着焦黑烧痕的黄册,“这是廿州的黄册,廿州送来的母本中说,廿州在去年五年来缴纳的赋税
一共是八十万两,只是瀛坤阁中记录的却只有三十五万两。其中还有四十五万两的亏空不知所踪。”
赵公绥并不知晓廿州的黄册早已被郁仪抽调出去,他手中这一本是他专门做的一本假黄册。如今瀛坤阁被付之一炬,里面的东西烧了七八成,而赵公绥作为修复黄册的主官,自然有颠倒黑白的机会。
他联同数名心腹做出这一本假黄册,甚至不惜找来兴平年间的印玺盖印,自以为真黄册已经毁于大火,所以更加肆无忌惮。他料定廿州地远人稀,在此地做手脚不易被人发觉,未料想张濯早已先他一步,想到了这一重。
赵公绥自知周朔平难以保全,此举正是要将官商勾结罪名落在户部、落在张濯的身上。
“娘娘也知道,全国各地的税赋都最终要落到户部的手里,而主理今年的黄册之事,也是张尚书自己争取来的。从这两点上看,张尚书只怕都难辞其咎。”
赵公绥语气不疾不徐,“娘娘亦知,苏舍人与张尚书私交甚好,怕只怕是他们联起手来,想要将整个瀛坤阁付之一炬,好便于让他们把到手的赃款销赃。至于周朔平,臣以为,怕是他们急于灭口所以才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将他押解入京,掌握在自己
的手里。”
太后将这本烧了三分之一的黄册拿在手里。
它脆弱至极,不过轻轻翻页,便会有灰烬扑簌簌地落下来。
“张濯啊。”太后垂下眼,“他的名望可比周朔平还要更好些。”
满怀冰雪、渊清玉?。
这八个字便是先帝亲自批给张濯的。
先帝欣赏张濯的才华与能力,不惜越级提拔他,才能让他如今能在而立之年入阁为宰辅。
张濯也和赵公绥一道,是先帝临终前的托孤之臣。
太后明白赵公绥对张濯的不喜。
他们两人原本就分庭抗礼,又都位高权重,有一山不容二虎之嫌。
可到底赵公绥年纪更长、党羽更多,哪怕倚老卖老也能压张濯半头。
曾几何时,很多人都觉得张濯没有弱点。
他清冷寡言,人虽不倨傲,却也绝非是随和亲切、任由摆布之人。
张濯为官数十年,早已过了图名求利的阶段,他躬身于户部,数度南下赈灾抚恤百姓,也曾几次前往番地与游牧部族开互市交易。
做得多、说得少。
不曾争名逐利,也不曾宣扬自己的功绩。
低调、勤勉、认真。
这些都被太后看在眼里。
“这件事,哀家会命人去查的。”太后并不想在此时将手伸到张濯的身上,他久在户部多年,做事勤谨得力,能称得上是太后最重要的左膀右臂。退一万步说,就算张濯真的贪了这几十万两银子,太后要除掉他也不该是现在要做的事。
上位者不论在何时都要审时度势,更学会忍这一个字。
赵公绥自然也看出了太后不愿苛责此事的态度。
他尤为不甘,只恨不得能马上将张濯置于死地。
“昨日苏舍人所说的,不过区区几千两,娘娘便将周朔平押解入京,如今张尚书这三十万两白银不翼而飞,娘娘便要轻拿轻放了吗?”
太后淡淡睨他:“这是你和哀家说话的态度吗?”
她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哀家说了会处理,便自然会派人去查。”
“哀家不会徇私,也不会放过。”
赵公绥半晌未语,才道:“臣失言。’
他眼底有复杂神色划过,轻声问:“娘娘可是在怀疑臣?”
“你多心了。”太后静静地合上这本黄册,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赵爱卿是哀家之肱骨,哀家何曾会怀疑你。”
她唇畔有笑,只是笑不达眼底,她的美目中只有淡淡的冰冷:“过去不会,将来也不会。”
赵公绥亦笑:“是么。”
他垂下眼:“但愿臣与令颐,永远不相欺。”
太后的手指轻轻落在那本可以为张濯定罪的黄册上,她轻轻摩挲着封面,显然还没有下定一个决心。
太后将周朔平的案子交给了皇帝来办。
这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祁瞻徇得知此事异常兴奋,又恳请太后让苏郁仪协助他一同处置。
如今周朔平尚在押解的路上,刑部已将和他有关系的三十五名进士通通看管起来。
工部员外郎王宽便成了第一个受刑讯的人。
得知这件事之后,郁仪心里堵得有些厉害。
她依然可以想到在工部见王宽时的情形,这位叫思远的年轻人,生得白净清秀,说话时显得有些腼腆,偶尔还会脸红。那天他为她倒了一杯故乡的祁门红茶,正因郁仪称赞了两句,王宽事后还托人专程给她送了一包茶叶。
这包祁门红茶如今摆在郁仪的家中,她却迟迟不敢拿来喝。
王宽下狱是因她而起,也是她打破了王宽平静的生活。
做错事的的确确要受罚,若郁仪不曾见过王宽,她会对这一点坚信不疑。
可正因与他打过交道,说过几回话,此人的一颦一笑都犹在眼前,便难免心中生出一丝微妙的动容。
郁仪不会因为这份动容而心慈手软,但却很难不因此而感伤。
此外,有一个问题,她还很想问一问自己。
若这个有罪的人是张濯,又该如何?
是秉公无私,判他重罪,还是暂且包庇……………
她猛地制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那一刻,苏郁仪反反复复地告诫自己:
道之不存,师之焉复。
有些东西一旦放下了,便再也拿不起来了。
任何人都不能动摇她入仕的纯心。
*
祁瞻徇命人连审王宽,请问他名下的土地究竟从何而来。
只是王宽从始至终都不曾开口招认一个字。
这是皇帝第一次处理一个案子,也少了些经验,见王宽不招认,便责令锦衣卫下重刑拷问。
三日下来,已将人折磨得不成样子,可案子依然推不下去。
他抹不开脸去求太后,于是又叫来郁仪替他想个对策。
“王宽家中从商,他已经是家中年轻一辈的翘楚了。”郁仪微微皱着眉,一面和分析利害,“他如今不肯开口,自然是因为畏惧周朔平背后党羽。他的父母亲族皆无背景,他如今不管是生是死,仕途上都没了更多的指望。他自然想将一切事
情都咬死在自己身上,好让周朔平背后之人放过他的父母。”
“只是......”祁瞻徇叹了口气,“朕已经说过,若他招供,朕会为他父母好好寻个安置,可他仍不开口,难不成他背后那人手眼通天,就连朕的承诺他都不信。”
思及至此,祁瞻徇的眼底露出一丝淡淡的阴郁。
他一方面憎恶周朔平的党羽众多,另一方面又难免自弃,觉得是自己太过弱小,才会导致这样的后果。
“你替朕去刑部看看,能不能再想个对策。”祁瞻徇如是道。
郁仪深深吸了一口气,遏制住自己内心深处涌动起的对王宽的歉疚之情,微微颔首:“好。”
走进刑部大牢前,郁仪心中不由得也是一哂。
她分明是制举出身,学了十几年的孔孟台阁,哪能料到如今往诏狱和刑部大牢的次数比去翰林院还要多。
灯火昏昏,王宽被人捆了双手固定在一把椅子上,双脚都铐着镣铐。
看样子适才是剥了衣服上的刑,为了让他样子上能见人,狱卒往他的身上?了一件破烂的囚服,让他能够勉强蔽体。
他此刻遍身伤痕,皮开肉绽,早已看不出当时在工部衙门中斯文清秀的模样。
王宽的头颅无知无觉地耷拉着,地上尚有未凝结的血痕,整个人如同一块没有知觉的破布。
见了郁仪,狱卒舀了一瓢盐水泼向了王宽。
在冷水的强烈刺激下,他的身体猛地颤栗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双眼睛暗淡无光,死寂得没有半分神采。
直至王宽的目光定格在了郁仪的脸上,才露出一丝淡淡的迷茫。
“苏......苏舍人。”
王宽被抓捕入狱后,被屡次审问关于名下田产之事,但并不曾有人告诉他,这些都是被苏郁仪揭发检举出来的,因而他对郁仪并没有露出什么怨恨的神色。
他眼见郁仪身着官服,身后跟着侍候的小太监又端着笔墨,便知道她也是奉命来审问自己的。
王宽的脸上布满了泥土与脏污,手筋已被挑断,双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过去,显然已经残废。
王宽的声音分外嘶哑:“求苏舍人告诉思远一句实话,何时才能送我上路?”
他显然已经痛极,每说一个字,齿关都在微微打颤。
郁仪想到的,却是那日他微微红着脸对她说“听闻松江宛若世外桃源”时安详又清澈的神情。
几日之间,天地倒转,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郁仪对狱卒道:“我有话要对犯人讲。”
狱卒点点头,带着那几名伺候笔墨的小太监向更远处走了几步。
“你名下诡寄的数百亩田产是板上钉钉的实情。”郁仪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这些田产都和周朔平的资产高度重合。你若不认也无妨,与你一样受周朔平荫蔽的进士一共有三十五人,刑部里有流水般的刑具和铁打的郎官。轮番刑审下去,总会有
人吐口。你又何必要在这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呢?”
王宽又沉默了下去,显然他便是用的这一招应对连日的刑讯逼供。
“还是你畏惧那人背后另有位高权重之人,担心自己一旦招供会为家族惹来杀身之祸?”郁仪说话相对温和,也更循循善诱,“你若信得过我,我可以向陛下陈情,荫蔽你的家人。”
见他仍不开口,郁仪脸上的神情便又冷淡三分:“若你仍执迷不悟,陛下就算有心要替你求情,碍于你现下的样子,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你年少登科,如今又为工部做事,日后定然前途无量,若你真能告诉我们什么有价值的消息,我也能许诺不
深究于你,还能让你回工部做事。可你一直包庇旁人,你就不怕自己的父母亲眷,也受株连之祸吗?”
这些话显然刑部的郎官也对他说了不知多少遍,王宽久久不语,郁仪叹了口气:“假如你当真殒身于此,你的仕途,还有那你说要躬耕田园的心愿,都要被你带到泉下去了。思远,你何必要做傻事,包庇不该包庇的人呢?”
“苏舍人。”王宽用很轻的声音开口道,“若这个人,值得我去包庇呢?”
不知是不是郁仪方才说的那句“躬耕田园”触动到了他,王宽终于没有再像以往那样三缄其口。
他咽下翻涌的血腥气,缓缓说:“我只与你一人说实情。”
“没有任何人逼迫我,也没有任何人用银子来堵我的嘴。”王宽凝睇着郁仪的眼睛,一字一顿,“我全部都是自愿的。”
“这个人在你们眼里或许贻害无穷、或许鱼肉百姓。可他真真切切地帮助了我。”王宽艰难一笑,“我是穷人家出身,年成不好时,险些和父母一道饿死街头。是他赠我钱财,又让我父母追随他经商。若没有他,我早就该被埋在乱葬岗了。
“或许如今他从我身上得到的、远远多于他给予的,又或者说这件事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只是一场交易。”王宽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可人不能忘恩。”
“我是真心实意感激他的。”
“所以,苏舍人。”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你们任何人都不会从我这里,拿到供认他的口供。”
“别白费力气了。”
王宽一口气说了这样多的话,声音越来越低,喘声也愈发沉重,如同一把破败的风箱。
又顿了良久,他才继续说:“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
“苏舍人,你可知道,有什么法子能送我快些上路?”
他眼底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好像苏郁仪的一句话,就能随时判他一死。
什么是好人,好人的定义是很片面的。
那什么是坏人,似乎总能给予无数个答案。
苏郁仪知道王宽说的人是谁,也终于明白了王宽不肯吐口的原因。
可在那一刻,她的心又沉沉地坠了下去。
因为她纵然理解,也救不了王宽分毫。错便是错,律法从不因为你可悲的命运而网开一面。
周朔平并不无辜,这一切全是出于他的私心。
可他的私心又真真切切地曾给过别人一个恩惠。
让王宽铭记于心、永志不忘。
从律法上看,王宽是个罪人。
盖棺定论,无可更改。
可于周朔平而言,王宽却又是个不愿忘恩的好人。
见郁仪不语,王宽眼底的最后一丝星火熄灭下去。
“祁门红茶很好喝。”郁仪转过身不去看他,“多谢你赠茶之恩。”
“不必客气。”王宽轻声道,“若有机会,苏舍人到思远的家乡去,那里的春茶……………更好喝。
郁仪微微闭了闭眼,一路走到大牢门口。
刑部的郎官上前一步,小声道:“犯人迟迟不肯认罪,苏舍人你看,陛下那边......”
“若在平时,有犯人不招供,你们会如何做?”
郎官迟疑了一下,不敢答话。
“说!”郁仪凝睇他,“说实话。”
“若是死囚,直接.....直接杖毙了事。反正只是按个手印的事。”郎官目光躲闪,“可王宽他罪不至死,最多是一个流刑而已。”
王宽已经残废,他屡屡渴求一死,即便不死在狱中,也会死在流放的路上。
“就按你说的办吧。”郁仪轻声道,“我在门外等你一刻钟,一刻钟后,把他按了手印的口供交给我。”
郎官目光闪烁几次,显然也早有此意,于是立刻进去安排。
郁仪一个人站在牢狱门口,听不见里面杖的声音,却觉得自己头脑一片空白。
王宽纵然死也不愿供认周朔平,她此刻的举动已然违背了他的意愿与初衷。
于是,就在这等待的一刻钟里,郁仪反反复复地问自己。
她入仕的初心到底是什么?
公正还是人情?
道义还是结果?
她命人杖毙王宽的举动,到底是对还是错。
一时间心乱如麻。
一刻钟漫长得像是过完了大半辈子。
最后,刑部的郎官将沾了血的卷宗递到郁仪的手上,上面对周朔平诡寄之事供认不讳。
那枚红得凄艳的手印,烫得郁仪双眼一痛。
她藏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几乎在掌心压出血痕。
郁仪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乾清宫的。
那时祁瞻徇午睡刚起,正由小太监伺候着穿靴子。
郁仪走上前,将这份口供交给祁瞻徇,祁瞻徇顾不得衣冠不整,脸上已然露出惊喜之色:“竟如此顺利?”
他没有问起王宽的死活,只欣喜于这件事比预料得还要顺利。
“苏卿当真是朕之良臣!”他笑着道。
只是郁仪却始终垂着头,脸上分明没有丝毫喜色。
“苏舍人你……………”他打量着郁仪的神情,“你脸色不大好,可是哪里不舒服吗?”
郁仪轻轻摇头:“下官只是昨夜没睡好。”
祁瞻徇道:“今日也无事,朕许你早些回去休息。你放心,这件事朕定然会好生嘉奖你。‘
“多谢陛下。”郁仪一板一眼地跪下谢恩。
乾清宫外,金阳璀璨,郁仪的手却冷得像一块冰,每走一步,王宽的面容就浮现在她的眼前。
王宽的太平人生是被她摧毁的,甚至他的死,也是由她一手造成。
郁仪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还能不能配得上清正二字。
她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一脚深一脚浅。
直至一双手扶住了她的两臂。
郁仪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下意识抬起眼睫。
张濯穿着一身清举飒沓的朱红官服,背对着黄昏的霞光,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
圆领?丝官服上绣着径三寸的小独科花,花束带上环佩白玉。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
他的手是这样的有力,像是能撑起压在她身上那些本不可承受的一切。
郁仪没有血色的唇微微动了动,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叫了一声“张大人”便哽住了喉咙,再难发出一言。
张濯的目光深寂,安静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你做得很好。”他如是道。
“我为你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