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散朝后,才出乾清门,郁仪便被祁瞻徇叫住了。
张濯回身看去,只见他们二人立在玉阶前说话,祁瞻徇眼底的笑意藏不住,而郁仪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轻轻点头。
画面祥和得有几分刺眼。
户部几个郎中簇拥着张濯,一面走一面叹气:“如今不得不说是后生可畏,陛下真龙天子咱们便不提了,这个苏舍人也是越发了不得了。”
“这话算是说进下官心坎里了,”另一个郎中接过话头,“这下周朔平算是踢到铁板了。不瞒张大人,下官心里其实也一直有疑问。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周朔平未免也太慷慨了些,苏舍人今天说的话,其实下官也早就考虑过......”
张濯一哂,并为多言。
第一个说话的人接口道:“只能说这位苏舍人并不似表面那般单纯良善,心里也是个狠角色。依我看,那个工部的员外郎王宽,只怕是要倒霉了。”
唯听到这一句时,张濯才“哦?“了声,他的余光扫过郁仪的背影,淡淡道:“我倒是不觉得她狠心,她分明还是太单纯了些。”
若郁仪能再狠心些,大可不以身入局。
王宽如今春风得意,若苏郁仪将他受周朔平贿赂诡寄的事,透露给对王宽看不惯的人,自然会有人来替她开这个口,她便能作壁上观看他们互相撕咬。
一来不会得罪王宽,二来纵然有人猜得出是她在背后推波助澜,也不至于有确凿的证据。
张濯陷入沉思中,而又觉得郁仪现下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好。
皇帝要立威,苏郁仪也要博名望。
她此举虽然会将自己推入风口浪尖,却会让更多的人敬服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只是常常忘了,她有着飞鸢般的一飞冲天的翅膀。
不论她飞多高多远,在张濯心里,她都是那个纯粹赤诚的小姑娘。
他敬她,也怜惜她,更欣赏她。
“张大人!”
张濯闻声抬头,只见璀璨的金阳下,郁仪和祁瞻徇道别后,正快步向她走来。
霞光铺满她的身。
她越走越快,到最后甚至小跑了几步。
户部的几位大人见她来,想到她才在朝堂上机辩的模样,都有些心虚,纷纷同张濯告辞。
待郁仪上前时,他们都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他们怎么都走了?”郁仪疑惑,“我还没给几位大人行礼。”
似有若无的笑在张濯眼底打转:“他们在怕你。”
“怕我?”郁仪惊讶,“为何要……………
“他们在户部多年,连这些细枝末节的事都从未留心,自然是心虚已极。”张濯淡淡道,“其实周朔平这样的事,向来都不少,只是没人敢像周朔平这样手眼通天。若深查下去,只怕不少进士的身上都有诡寄的田产,你信不信,明年在这一项上多
出的赋税银子,总不少于十数万两。”
张濯笑:“轮到我谢你了。”
郁仪心知这点银子对于户部来说本不值一提,一哂道:“张大人不要拿下官寻开心了。
说话间,张濯与她已经一起走到了东华门边,张濯从袖中抽出一张纸。
声音变得很轻。
“我派人去了扬州,帮你把你母亲的坟茔迁到了京郊的苍茫山上。这是堪舆师给的地址。”
“我知道这事你不便做,所以便自作主张了。”他的目光如水,“你如今既已成人,她必然也为你自豪。”
“得空可以去看看他。”张濯平静道,“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
郁仪怔怔地接过这张纸,抿着唇久久没有言语。
没能把母亲带来京城是郁仪心底的遗憾,她从不敢宣之于口,却日日夜夜都在惦念那个埋骨他乡的人。
平恩郡主一直到死前,念念不忘的都是那个她长大成人的京城。
如今张濯做的,既了却她的心愿,也是了却了平恩郡主的遗愿。
从张濯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她轻颤的睫毛。
他知道,这是郁仪习惯性用来忍去眼泪的模样。
张濯没有迫她开口,只是从袖中取出帕子递给她。
“你这样子,她看了是要心疼的。”
于我,亦是如此。
郁仪接过张濯递来的手帕,轻轻擦去睫毛上的泪,她才要对着张濯作揖,便被他托住了胳膊。
“我说过什么?”他平静道,“既然记得,便要多言。”
过了晌午,祁瞻徇独自来到了慈宁宫中。
这时辰本该是他在文华殿听讲的,他却主动和太傅告假一次,来慈宁宫向太后请罪。
檐下养着一只金翅白羽鹦鹉,邓彤史正拿着金色的小孟喂它喝水。
风烟俱净,天地澄明。
祁瞻徇走进慈宁宫时,太后难得却没有批折子。
“叩见母后,伏惟安康。”他如往常一般对着太后行礼。
太后背对着他站在窗边,静静眺望着紫禁城辉煌又错落的宫阙。
太后没有叫他起来,他便一直跪着。
“儿臣有错,请母后责罚。”
“错?”太后沉吟着这一字,“陛下哪里会有错呢?”
祁瞻徇头更低了些:“母后如此说,儿臣无地自容。”
“瞻徇。”太后偏过头看向他,“哀家竟不知道,你是何时已经长大了。”
“你长得比哀家还要高,哀家都要仰头才能看清你的脸。”
“你出生时生得很瘦小,像只猫儿一样在哀家怀里啼哭,那时哀家整夜不敢睡觉,时不时还要探一探你的鼻息,生怕一不留神,上天就把你收了回去。一转眼,竟然也十多年过去了。”
祁瞻徇恭恭敬敬地跪着,微微抬起头,看向那个素来高不可亲的母亲。
“哀家做得这一切,都是问心无愧的。纵然有朝一日,哀家去见了你父皇,哀家也能扪心自问地道一声尽力。可是瞻徇,你知不知道今天你在做什么?”
“你真是荒唐!”她终于厉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皇帝!知不知道自己要三思后行?“
“周朔平一旦被抓捕入京师会是什么后果什么下场?你可知这件事就会愈发不能得一个善果,日后将会有多少株连之祸?”
祁瞻徇仰头道:“我为什么要怕株连?那群大臣们敢私结党羽,祸乱朝纲,就该是抄家落狱的下场。”
见他依然没有参悟玄机,太后踱步至祁瞻徇的面前。
“若周朔平说供出的人是赵公绥该如何,若供出的人是司礼监的高世逢又该如何?”
祁瞻徇思索片刻道:“自然是一并收监,好好审讯。”
“很好。”太后冷笑,“赵公绥的一个女儿嫁给了中军都督的长子,另一个女儿是两江总督的侄媳,他自知命在旦夕,这些人岂能袖手旁观?你的两位兄长,一个梁王一个宁王,他们二人的封邑皆在江浙,旦夕间直指京师,你又当如何?”
“宁王妃是晋国公的女儿,梁王妃虽不是将门之后,娘家却也是一方簪缨。你如今尚未立后,背后空空荡荡,你就不怕孤立无援吗?”
太后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你是有何等的铁齿铜牙,能将这几块骨头一起啃碎?”
“祁瞻徇,你不要太天真。”太后猛地一拍桌案,“你要做的从来都不是青天老爷明断黑白,你要做的,是如何将这群老狐狸握在自己的手里。你要给他们权,给他们钱,让他们吃饱,才能为你做事。”
这一席话是祁瞻从来没有设想过的角度,他一时间瞠目结舌,口中喃喃:“那我这个皇帝做得岂不是太窝囊,父皇在时从来不是这个样子......”
“你父皇在时就是这个样子!”太后少见的疾言厉色,“他病重时恰逢强敌环,你可知哀家花了多少心思,才能将朝堂稳定到现在这个样子?你这样天真,若有一天哀家死了,你岂不是要被那群人拆穿入腹?“
那一刻,祁詹徇开始茫然了:“母后,究竟什么才是一个好皇帝?难道一个好皇帝,不该是一心只为天下万民吗?”
太后的话,对他来说有些残忍。
她用不容驳斥的语气告诉他:“瞻徇,你要做的是稳定你的朝廷,稳定你的统治。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能仅仅是为了百姓。你能为百姓构建一个少战乱、太平安宁的环境,就是最大的功绩了。”
“一个人、十个人、成百上千的人。”太后的语气冰冷又薄情,“都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
她垂下眼帘:“哀家也曾如你一样,怜悯每一个生命。但是瞻徇,作为一个皇帝,性子太过慈软,才是最大的罪孽。”
空气为之一静。
“你听了苏郁仪的话,对不对?”太后盯着祁瞻徇的眼睛,“她已经犯了死罪。”
听到这一句,祁瞻徇才真的有些怕了。
朝中的大臣们没有一个是好相处的,唯独苏郁仪,他一直拿她当自己人。
“不是她的错,她这么做都是为了百姓......”他猛地俯身,“母后不要杀她。”
“你觉得苏郁仪年轻,她会一心忠于你。只是这世道,人与人隔着两层皮,谁敢剖开皮肉给你看看她的心里想了什么?”太后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句,“你不该相信任何人。你要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判断,自己的理智,记得了吗?”
她坐在圈椅上,声音低下来,到底没有再苛责下去:“好了,你去奉先殿跪两个时辰再回去吧。”
祁瞻徇缓缓问:“苏郁仪她………………”
太后凝睇着他的眼睛:“她的命,也系在这件事上。这件事如果能有善终,她便有善终。若没有,她必死无疑。”
祁瞻徇走出门时抬头看向那轮高悬于空中的太阳。
“宝仁。”他定定地看了许久,看得眼睛发疼,才轻声说,“太阳的光,原来也不一定都是热的。”
祁瞻徇在去往奉先殿的路上,转头看向宝仁。
“苏郁仪是松江人,对吧?”
“是。陛下不是已经派人查过好几回了,错不了。”
祁瞻徇道:“朕想用她,自然要查清楚底细。”
“从官府到民间,咱们的人都把她查了个底朝天了,她的确是个家世普通清白的人,背后没有势力,也没有仇家。”
祁瞻徇点点头:“但愿能如此。”
慈宁宫没有点灯。
暮色苍茫,一点点笼罩这座空空荡荡的殿宇。
最后一缕光辉,照得万物模糊。
孟司记走进来时,太后独自坐在宽大的圈椅上,很安静,也很孤独,孤独得似乎已经死去。
“青月。”太后叫了孟司记的名字。
孟司记上前来,轻轻跪在太后的身边:“娘娘。”
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哀家很多事做得不好。”
孟司记道:“娘娘垂爱万民,哪里有不好呢,娘娘不要自苦了。”
太后轻轻拍了拍孟司记的手:“瞻徇今日让哀家惊讶,其实也有些让哀家惊喜。”
“哀家怕他唯唯诺诺,不敢直抒胸臆,也怕他懦弱,只敢躲在哀家的身后。现在哀家觉得是哀家想差了,他是个有胆气的,假以时日定然能做个好皇帝。”
听太后这么说,孟司记不由笑道:“娘娘对陛下向来严苛,这样的话若说给陛下听,陛下定然是欢喜的。”
太后静静垂眸:“可哀家不能说。”
“身为皇帝,当他意识到自己手中的权力是多么庞大与可怕的时候,他将变得刚愎自负,在此之前,哀家希望他能懂得谦卑二字,如若不然,才是真的害了他,也害了大齐。”
说到这时,太后又笑了一下:“他是个好孩子,他说他要做一个垂爱百姓的皇帝。只要他有这份心,不管哀家如何教他帝王之道,他也会始终记得自己的这份心。”
哪里有不疼爱孩子的母亲。
映禾与瞻徇都是她的孩子。
她如何会偏心呢。
太后也曾无数次为自己的一双儿女感到骄傲。
她的柜中依然收着两个孩子从小到大的书法与画作,若有朝一日长眠地下,也希望能将这些一起带进坟墓里。
她是大齐的太后,也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母亲。
刘司赞从门外走进来,对着太后福了福身:“娘娘,赵首辅来了。”
“传吧。”
慈宁宫内的灯次第亮起,荧荧灯火,照得四野通亮。
赵公绥身着朱红色的官服,踏着一地光辉向太后走来。
他停下脚步,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徐徐长揖。
“臣赵公绥,拜见娘娘。”
这样的画面,已经在这慈宁宫里重复了几百次。
从他风华正茂,到如今两鬓斑斑、风霜满面。
太后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赵公绥。
他拥她登临天下,看似俯首低眉,又多少次明争暗斗、暗潮汹涌。
白日暗藏机锋,夜里声色犬马。
这座巍峨的皇城,既是她的舞台,亦曾是他们的欢海。
如此匆匆数年竟是弹指一挥间。
太后心里明白,终有一日,她定将与赵公绥兵戈相向。
或许是为了朝纲,或许是为了她的儿子,只是时间上或早或晚罢了。
而对于赵公绥这样官居高位的人,就像飞在风中的没有腿的鸟,注定没有寒枝可栖。
停下的那一刻,便是走向死亡的那一刻。
而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为了自己的孩子,与他挥刀相向。
一滴泪跌落在太后的手背上,她匆匆拭去。
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威严雍容。
“爱卿平身。”
赵公绥抬起头,望向那位金珠翠玉、锦绣堆叠的太后
她那双清冷高华的眼睛,像是能将万物洞察。
他就在这许多年来,亲眼目送着面前这个女人,一步步走向甜美血腥的政治高台。
赵公绥时而后悔,时而却又升起一丝古怪莫名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