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瞻徇近来有了心事。
在朝堂上处理国事的时候,太后偶尔也会问问他的意思。
只是大臣们众目睽睽,内阁辅臣与司礼监分列两侧,他愈是害怕当众出丑,愈是不敢直言心中的感受,生怕多说多错,让大臣们将他看低。
如今虽不出错,可又不够锋芒毕露,让大臣们臣服。
思及此处,祁瞻便有了些许懊丧。
长此以往,他又该何时能亲政,何时能如他母后那样大权在握。
又或者,会不会他这辈子都要笼罩在太后的光辉之下,做个懦弱的庸才?
他虽然年轻,但雄心勃勃,不肯认命。
想到这些祁詹徇渐渐走神了,待回神时,为他侍讲的陈翰林已经吹胡子瞪眼起来。
他新选的右司谏替他挨了十下手板。
日到正午,陈翰林把他昨日写完的字帖拿来批改,难得点了点头:“陛下的字,写得倒是比过去有大长进了。”
祁瞻徇难得松了口气,他的伴读也终于不用替他挨打了。
他知道,此刻慈宁宫里定然是群臣侍立、众臣喧哗,而他身为堂堂一国之君,还在这里担忧会不会被罚这样的小事,复又有些低落。
走出文华殿的门,宝仁迎上前来为他打伞遮阳。
一面笑说:“陛下,鸾馆送来了一对蟋蟀,一个叫赛吕布,一个叫赛子龙,那叫一个威风凛凛,奴才给陛下留下了,当个玩物。”
这话听得祁瞻徇无名火起,抬腿就踹了他一脚:“糊涂东西,谁让你拿来的,给朕丢出去。”
若真整日里逗猫遛鸟玩蛐蛐,那和巷子里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们有什么区别?
宝仁被踹翻在地,立刻磕头:“奴才错了,奴才这就丢出去。”
祁瞻徇叹了口气,又把他拉起来:“得了,别磕头了,起来吧。”
如今他这个没实权的皇帝,难得还有几个忠心的奴才,若都被他打走了,他岂不是真成了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
他默默往文华门的方向走,走到门口时,恰好看见郁仪自东华门大街快步而来。
她的乌发被束进幞头里,衣冠整洁庄重,腰佩白玉,明明脚步很快,腰上的白玉却分毫不动。当真是举止翩翩,其人如玉的模样。
看样子是刚从慈宁宫出来,不知道又要去哪个衙门办差。
就连她这样的小小七品官,都比自己这个皇帝忙碌。
他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和她说话,所以只装作没看见,踅身向北走去,没料到郁仪却在背后叫了他一声:“陛下。”
祁瞻徇站定,淡淡道:“苏舍人。”
郁仪对他行礼:“恭请陛下圣安。”
“免了。”祁瞻徇抬手道,“苏舍人是要到哪去?“
郁仪俯首:“下官有话想对陛下说。”
祁瞻徇抬了抬手,让侍候的奴才都纷纷退后。
郁仪从袖中取出记录着三十五人姓名的卷宗,呈交给他:“抚州知府入京师之前,曾见过一个人,名叫周朔平。”
“朕听过这个名字。”祁瞻徇展开卷宗,一眼扫过,“孟尝再世,天下闻名。
“陛下真的相信这世上有如此良善之辈吗?”
祁瞻徇不语,郁仪便继续道:“在他资助的上千名士子中,有这三十五人登科,他们名下的上等水田应该也是周朔平为了逃避税赋,诡寄在他们身上的,前前后后总共有近两千亩。大齐地税分上田、中田、下田三类,上田每亩地的赋税为一石
半,两千亩上田每年的赋税一共有三千石,这三千石粮食足够供一千?人家吃整整一年。”
“此外,还有徭役。”郁仪思维运转得极快,“周朔平有十个儿子,大齐虽然可以以银子折算徭期,两千亩地的折徭实价大概是三千两。”
“下官在梧桐街上买的宅子只要六十两。”说到这,郁仪下意识一顿,后又若无其事继续说,“下官一年的俸禄只有四十五两。三千两银子,下官要花七十年才能赚来。’
“容下官再为陛下算一笔账,假如一个农户又十亩中田,一亩地可以产三石,十亩地产三十石粮食,此外还要缴纳三石粮食的赋税,扣除自己全家人一年的口粮,剩下的粮食只能卖十几两。这三千两银子,能供他们全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两三
百年。”
郁仪语气沉沉,抬起头看向祁瞻徇:“而这些,不过是周朔平诡寄在三十五名进士身上的一点点土地而已。余下还有多少,下官不敢算、也算不出来。
“下官只是想,若多了这三千两银子,不知道能让多少百姓,过上好日子。”她垂下眼,“哪怕是过年时舍得多买一块肉,孩子生病时舍得给他们买一块糖。”
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童年。
平恩郡主接客的钱都是花楼的,她自己手里并不宽裕。郁仪小时候,只在生病时才偶尔能吃一块麦芽糖。过年时才能有银子买肉,平恩郡主精打细算的过日子,每次吃肉时都把为数不多的几块肉夹进郁仪的碗里。
郁仪要给她夹回去时,平恩郡主总是蔼然含笑:“我不爱吃肉,你吃吧。”
可她总是那样清瘦,像是秋天暮色下一丛单薄的翠竹。
郁仪垂着眼,把泪意生生忍了下去。
而在祁瞻徇眼中,此刻的苏郁仪是如此的耀眼。
灼灼阳光之下,竟让祁徇感觉到她身上带着摧枯拉朽的势头。
她究竟读过多少书,究竟钻进那枯燥的数字中多久,才能生出这样才思敏捷的聪慧性情。
郁仪身上,还有那些官宦子弟身上所没有的悲悯。
她对于百姓的同情已经刻进了血肉里,也唯有如她一般从底层挣扎着走进紫禁城的官员身上,才能找到那种渴望普度众生的虔诚信仰。
苏郁仪很少谈及高屋建瓴的政治构想,也从不侃侃而谈,说什么中兴之治,她的落脚点永远在普通百姓的身上。
她像是在从权贵手里一点点的抠出银子来,多抠出一两算一两,能进一步便进一步。
蝼蚁的力量尚且微弱,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
祁瞻徇被她的言语触动了。
这是书本上、太傅们的言谈间不能给予他的东西。
是人的力量,一个年轻女人的力量。
“这些话,只怕朝中的很多老臣,都说不出来。”祁詹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苏郁仪,你真......你真让朕意外,也让朕惊喜。”
祁瞻徇从小到大,崇敬的人有两个,一个是父皇一个是母后。
对待苏郁仪,他谈不上崇敬,却有了一丝由衷的钦佩。
大齐需要苏郁仪这样的人。
祁瞻徇从成为太子的那一天便郑重发愿,要做一个好太子、好皇帝。那时他不知道如何做才能做个好皇帝,现在他懂了,能让每一个百姓吃得起肉,买得起糖的皇帝,才能算好皇帝。
“你希望能帮你查周朔平。”祁瞻徇问,“对吗?”
郁仪撩起衣摆跪在他面前,背挺得笔直:“是。”
祁瞻徇又问:“为何不禀告我母后?”
太后与赵首辅的事也不过是郁仪的一番猜测,她不能说给皇帝听。
于是郁仪轻轻仰起脸看向他:“陛下也需要这个机会,不是吗?”
她没有忘记报仇,想要击垮赵公绥,她需要更多的支持、更多的力量,也不想放弃任何一个能给自己些许助益的机会。
男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贵人的帮助,郁仪也可以。
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祁瞻徇笑了,伸出手拉她起来,这一次,他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又郑重:“说吧,要朕如何来帮你。”
从乾清宫离开时,一轮金阳已经挂在了大殿飞檐翘角上。
盛大又孤独的黄昏,为这座辉煌的王朝涂上一抹浓墨重彩的底色。
今日是初一,逢新月之时,内宫例行要祈愿封赏,所以官员们也可以比平常更早些出宫回府。
才出东华门,一辆马车正停在门外。
紫色的车幔上用金线缀秀莲花与芙蓉,车轮的轮辋和车轴装饰着金银与螺钿镶嵌的花纹。四匹青海高头大马身上一根杂色也无,马鬃被绿松石与白玉编在一起,马颈下铜铃轻灵动听。
一只纤纤柔荑掀开车帘,永定公主美目盈盈望来:“快来。”
她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郁仪虽有疑惑,却仍走到近前来,车夫端着车凳扶她上车。
才掀开帘子,她便微微一愣。孟司记、刘司赞和邓彤史都挤在车厢里,只给她留了勉强坐下的位置。
马车里的小桌上摆着一些瓜子壳,看样子她们在这里等了她良久了。
“这......”郁仪错愕道,“你们都在,谁来伺候娘娘?“
“哎呀,你这个人。”邓彤史吃吃地笑,“娘娘身边还能缺人伺候不成?”
刘司赞亦掩唇而笑:“今日特殊,是娘娘准我们一起出宫的。”
郁仪看向孟司记,孟司记虽然不似刘司与邓彤史那般活泼,却也连连摆手:“可不要看我,主意也不是我拿的。”
“殿下。”郁仪看向永定公主,“殿下今日何故要将我们都聚在一处?”
见她仍不自知,永定公主控制不住地笑起来:“因为有人今日要过生辰啊。”
一车人都跟着笑起来。
郁仪后知后觉地才想到,今天竟是她二十岁的生日。
眼下骤然一酸,她垂下眼帘,轻道:“我自己竟都忘了。”
永定公主见她怀里还抱着卷宗,不由分说地抢过来放在一边的架子上:“今日苏舍人做寿,可不许提国事,谁提了本宫便要打她板子!”
她从不在她们几人面前自称本宫,今日说得耀武扬威,像是骄傲的猫儿般志得意满。
邓彤史连声道:“我可不敢,孟姐姐也不敢吧?”
孟司记含笑颔首:“殿下的话,何人敢不遵呢?对吧,苏舍人?”
郁仪藏去眼下的湿意,真心实意道:“谢谢殿下,也谢谢几位姐姐。
马车辘辘地行进起来,永定公主敲着桌子道:“今日要玩六博和双陆,叫郁仪坐庄,输了的人通通给银子。我还带了酒与菜,郁仪你得先喝三杯……………”
她们都是第一次来郁仪的宅子,进门之后立刻招呼侍女们支上桌子。
菜都是永定公主宫里的小厨房自己做的,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永定公主拉着郁仪坐主位,笑盈盈地举杯:“这杯就祝苏舍人官禄亨通,步步高升。”
孟司记道:“那我祝郁仪铮铮有声,青云直上。”
刘司赞莞尔:“愿郁仪福寿绵长,太平安乐。”
邓彤史拍手笑道:“那我就希望我们郁仪锦心绣口,金声玉振!”
没有人祝她早觅夫婿、早生贵子。
没有人祝她永葆青春、容色倾城。
她们愿她铮铮,愿她昂扬,愿她声震天地,愿她生生不息。
这样的祝福,比什么都珍贵。
郁仪咬着下唇,明明在笑,眼泪却又一颗颗地掉下来。
她端着酒杯站起身:“今日便不言谢了,我敬殿下,也敬大家。’
永定公主带来的酒名叫珍珠红,色泽红亮,口感醇厚。
郁仪连饮三杯,倒转酒杯:“我喝完了。”
永定公主带头拍手:“好酒量!好酒量!”
她率先动筷:“别光喝酒,吃菜。”
“我都是挑名字好听的菜叫他们做的,你瞧这个叫竹笋叫玉簪翠带,这个叫芙蓉金卷、锦绣云片......”
饭后,她们又一起玩了几局双陆,郁仪赢了十几两银子,承诺下次拿这笔钱做东请她们吃饭。
永定公主拿来一个盒子:“我实在不知道该送你什么,这套红宝石头面是内官监送来的新样式,这样好成色的红宝石这两年不多见了,夷陵姐姐相中了几回我都不舍得送她,今天就送给你吧!”
孟司记送了郁仪一卷《上阳记》的孤本:“早些年在琉璃厂淘来的,没什么银子,但市面上不多见,想来你会喜欢。”
邓彤史拿出一个砚台:“这个砚台是龙尾砚,端州龙尾山的石头做的,坚润如玉又不伤笔尖,磨墨快又不爱干。“
刘司赞道:“我平日里不像孟司记和邓彤史那么雅,郁仪你也知道,我家那位在锦衣卫做事,我这儿有一盒上好的人参,是旁人为了答谢他赠与他的,我便转赠给你吧!”
其乐融融,笑语琳琅。
琳琅满目的东西摆了一桌子,郁仪连连道谢。
千言万语诉不尽,岂止是感激二字就能说得清的。
此刻,月亮已经挂在了梢头,四下里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我们得在内宫下钥前回去。”永定公主恋恋不舍地同她道别,“好久都不曾如此开心了,郁仪你不要嫌我?嗦,我心里是当真很喜欢你的。”
她拉着郁仪的手不松开,郁仪也诚心诚意道:“能遇到殿下,是郁仪的福气,多谢殿下为我筹备这些。”
提到这里,永定公主微微沉思了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张濯的心思告诉她。
永定公主的为人之道,自然是爱得热烈、爱得直白,于是她把郁仪拉到一边,轻声道:“其实今日这一切,并不是我一人做主。”
她的声音更低了些:“是张耀,他给了我银票,叫我为你做寿。”
“不过,”永定公主扬起下颌,“本宫怎么会要他的钱呢。”
“告诉你这些,也是我觉得,我不该占了他的便宜。”
郁仪轻轻垂眸:“殿下的心意,我已经感激不尽,这同张尚书无关。”
永定公主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手:“好啦,我回去了。”
她叫上孟司记她们一路走到门口:“明日别睡过忘了当值,不然我母后罚过你,也是要罚我的!”
郁仪送她上了马车,又目送着这辆马车消失在了梧桐街的尽头。
欢声笑语犹在耳畔,风中还藏着依稀的酒香。
头顶一轮弯月,清晖满地。
一天云破碎,两树玉扶疏。
张濯。
张显清。
纵然她再迟钝,也该领悟了他的心意。
朝政再千头万绪,也总有破解之道。
感情却让她感到分外茫然。
于情于理,她都要向张濯道一声谢。
郁仪走回房中,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决定亲自送到张濯府上。
此时已过人定,她想着只是送信过去,并不登门,于是也不曾备下什么礼物。
才出门,走到第一个巷子口。
一辆马车正静静地停在这里。
在这个角度,刚好能将她府宅大门尽收眼底。
比起适才家中的欢声笑语,这里便显得愈发清冷孤独。
坐在车辕上的人她很熟悉。
是成椿。
他没料到她会这么晚还出门,骤然一惊:“苏......苏舍人?”
郁仪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那轻垂的车幔上。
暗蓝色的缠枝纹车帘似乎已经和寂静的夜色融为一体。
幽梦在清都。
“张大人。”她轻声道。
“既然张大人都来了,不如去我那里喝一杯酒吧。”
似乎听到马车里的人轻笑了声,他说:“成椿啊,我说了让你停远些你不听。”
成椿默默替他掀开车帘:“奴才是觉得这地方看得清楚......”
越说声音越低,显然也没了底气。
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
张濯身上披着一件薄氅,薄氅下是一件鸦青色湖绸素面直裰。
他没戴冠帽,乌发只用玉簪束起,显然也没有做好要见人的准备。
不像是权臣,也不像谋士。
像是一个疏朗隽永的书生,眼底藏着万千风雪与关山。
张濯便独自静静地坐在这里,看她在一派欢声笑语中过完了这个生日。
已然心满意足。
郁仪做出请的手势,张濯便真的和她一道走到府门前。
郁仪拉开门让他进来,张濯笑道:“可我今日不曾备贺礼。”
永定公主带来的珍珠红还剩了半壶,郁仪找了两个干净杯子,分别倒满。
张濯没有告诉她自己素来不饮酒,又或是觉得这小姑娘生辰之日的酒,值得一饮。
他欣然接过,望向杯中倒映着的,明月的清晖,微微弯起唇角。
与郁仪酒杯轻碰,一饮而尽。
“祉猷并茂,永永祺祥。”
他如是道。
庭中灯火并不亮,唯有张濯眼底泛起潋滟的月色。
“郁仪。”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没有连名带姓,而是只唤了她的名。
安静的,纯粹的。
“嗯。”郁仪抬眸看他。
“男子满二十岁时,会有老师长辈为他取表字。”张濯笑,“我为你取了一个,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云掩初弦月,香传小树花。
“应星。”张濯淡色的薄唇吐出这两个字。
“庭前剑戟朝迎日,笔底文章夜应星。”他的眼底笑意沉沉,“应星,也是岁星的雅称。”
这是他对她的称赞,也是最由衷的祝愿。
愿她皎洁,愿她璀璨。
愿她光明,愿她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