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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小重山(一)(1 / 1)

受过周朔平荫蔽的人的确不少。光有记载的人数,只怕总不少于七八百。林林总总都加起来,两千人都不止。

这些人中能入仕翰林院,后到各部去的人,也足足有三十五人之多。

这个数字和两千相比看似是少了很多,只是从全国来看,无疑是很惊人的。

江南富庶之地的州府,一科至多也不过是几十人中进士,若到了边陲小城,只怕好几年都无一人中第。周朔平看似是在积德行善,实则何尝不是一种利益交换。

只是一时间不宜打草惊蛇,所以郁仪只将这三十五人的名单列了出来。

其中官位最高的已至工部八品员外郎一职。

郁仪拿着张濯的手令,到户部衙门里查了一下这群进士名下的私产,发现这群人都有一条共性。

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有土地,并不全是抚州的,但却遍布抚州周边各县,和周朔平名下的土地有高度的重合。

数量不一,从一百七十亩到七百亩不等。

依大齐之律,士子但凡中进士,不论授官与否,皆可享受赋税减免,名下若有土地也可以不必纳地税。

忖度再三,郁仪专程前往工部,去谒见这位工部员外郎。

员外郎名叫王宽,徽州祁门县人。

王宽生得斯文白净,说话轻声细语,见了郁仪还有些腼腆。

“早听说了苏舍人之名,今日终于得偿一见,是思远之幸。”

郁仪还礼:“不敢当。”

此刻正是上下值之际,工部衙门外来来往往的官员不少,王宽道:“还请苏舍人移步到衙门里,容思远为苏舍人倒一杯家乡祁门红茶。”

祁门红茶香气醇厚,的确不是凡品。

郁仪称赞了两句。

王宽不知她来意,周朔平的事也尚未呈交到太后面前,郁仪也并不打算在此刻就走漏风声。

“我这有一本名册,是工部在各县的巡检。依例三年期满,该调回京师,或是委任他职。只是今年黄册大修,一时间各地都缺人手,赣州与澧州的知府都纷纷上书,恳请将几位巡检再多留一年。张尚书那边已经首肯了,还请你们工部盖印。”

“这都是小事。”王宽点头,“我一会儿就去找刘郎中签批。”

郁仪微微颔首:“多谢员外郎。”

她说话时王宽一直都在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这位年轻的苏舍人讲话掷地有声,是不同于闺阁女儿的清朗隽永,又有着一副不输男儿郎的利落飒沓。再加上她与他都曾是制举出身,王宽的倾慕之心更甚。

“听说苏舍人是松江人?”他笑,“幼时曾和父母去过松江,只记得松江安宁清静,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郁仪抬眸看他,含笑说:“若有告老回乡的一天,我也愿意在松江终老。”

她唇边笑意不减:“思远是祁门人,此地多山且遍植茶树,想来思远兄也会怀念躬耕田园的时日吧。”

王宽道:“虽神往之,却可惜未曾亲历过。我父母是做茶叶生意的,家里的田亩早就变卖,哪里有田可种呢?”

郁仪神色不变:“若有回乡之日,再买来也无妨。”

“也是。”

她略坐了坐,等着刘郎中把盖过印的文书转交给她后,便起身告辞了。

听王宽此言,他分明早已脱了农户身份,举家从商了。

那么他名下那二百七十亩田地又是从何而来?

郁仪没有问他和周朔平的关系,也不想让他提高警觉。

民间常用“诡寄”二字来形容这件事。

想来周朔平也在靠此举,将自己名下的土地挂靠在这些进士身上,以此逃脱赋税。

但是单以这些论罪,也不过是罚没些金银,归根结底,只能算是小范围内的官商勾结,并没有触动到根本。

转一日,太后传她来慈宁宫回禀此事的进展。

郁仪走进西暖阁时,赵公绥竟也在场。

他与太后各坐在长桌两侧,手边也放了一摞奏折,看样子是在帮太后写票拟。

桌上的白瓷瓶里两支金线莲亭亭玉立,另摆了一块太湖石。

风摇翠竹,帘幕半遮,赵公绥写过一张票拟夹进奏折里,而后推到太后面前。

太后批完手中那一本,顺手便接过。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却好像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无数次。

是一番安静融洽又祥和的光景。

郁仪给太后行过礼,又对赵公绥问好。

“抚州那边是如何说的?”

“抚州知府的确侵吞千顷农田,只是刑部说这些官吏对于抚州知府篡改黄册之事,并不知情。”郁仪道,“余下的还要再审。”

太后看向赵公绥:“赵首辅以为呢?”

赵公绥似是对抚州知府的事并不关心,只淡淡道:“若不是他,又会是何人能有这样的权力将黄册篡改,甚至不惜将引火之物掺入黄册中,意在不轨。更何况,若不是抚州知府所为,他又何至于畏罪自尽。”

“了结在他身上,也不算是冤枉他。”

对于赵公绥的话,太后未置可否。

而郁仪心中却警惕起来。

赵公绥虽未明说,却意在匆匆结案,纵然证据不足,依然想将罪名尽数落在抚州知府的头上。

刑部拿不到口供,若强行定罪,亦要费上一番流程上的繁琐周折。

即便如此,赵公绥依然希望尽快结案。

关于周朔平的事,郁仪一直犹疑着要不要告诉太后,显然此刻并不是个好时机。

太后听赵公绥说完,又看向郁仪:“和刑部说吧,再审上两轮,若依然审不出什么结果的话,就让刑部拟状子吧。咱们总也不能一直把抚州各县的官吏都扣在京师里。”

走出慈宁宫的门,外面的日头刺得人眼睛发酸,郁仪走下丹墀,却又有些踟蹰。

没有人把矛头指向周朔平,如果不是张濯让秦酌去查周朔平的事,只怕这件事难免最终要落在抚州知府的身上。抚州知府有罪,但罪不至死。

真正有罪的人,是想以别人的命换自己太平的人。

周朔平到底是真善人还是伪君子,还需要进一步考证。

郁仪想写信给秦酌,让他秘密从官府中调出周朔平名下田庄上,有多少是民籍,有多少是佃户,又有多少是从民籍变成佃户的。

以此,可以推断出在这五年里,有多少人扛不住本不属于他们的高额赋税,主动或被迫卖掉了自己赖以为生的土地。

在郁仪的头脑中,从州府到各县的官员网络从未像今日这般清晰可感。

那些读过的书、走过的路,书卷上的白纸黑字都如同生长出了翅膀。

要查。

要拨开那一双双阻拦她的手,要用刀锋割破昏与晓。

虽九死而犹未悔。

她踅身重新踏上丹墀,想要在门口等一会,等到赵公绥走了,再将这件事单独说给太后听。

西窗前,树影斑驳。

锦支窗半开着,依稀能闻到暖阁中燃着的香料的味道。

里头只有翻动纸页的声音传来。

郁仪眼观鼻鼻观心地站了良久,里面的人自然也不曾料到窗下还站了别人。

赵首辅的声音很低,听得不甚真切。

唯独一句:“令颐,你近来脸色不大好,国事要紧,身子也要紧。”被郁仪听了个正着。

她的瞳孔微微一缩,袖中的手渐渐握成拳。

太后的闺名叫令颐,她也是近来才知晓的。

而另一边,太后也不曾因为他直呼其名而不满,只是轻慢道:“我倒是觉得尚可,不至于力不从心。”

二人语气虽不狎昵,却已经足以辨出绝非是君臣那样简单的关系。

像是有一层窗户纸被轻轻捅破,郁仪素来在感情上迟钝,也突然领悟了另一重深意。

赵公绥,既是首辅、两朝元老,也是皇帝虔诚的支持者,若不是他,皇帝与太后定然不能像如今这样,顺风顺水的登上高位。

他可曾有失?可曾有得?

郁仪望向孟司记,她正垂着手立在滴水檐下,神态从容平静,对屋内人说出的话充耳不闻,显然是早就对此心照不宣。

除了她,还有刘司赞、邓彤史……………

这些人都跟随太后十余年,在这件事上,何尝不也是装聋作哑了十年。

头脑深处宛若有雷声炸响,郁仪心中的恨意与茫然一起翻涌着,只觉五内郁结。

太后与赵公绥,究竟是逢场作戏,还是情真意切?

周朔平的事若说给太后听又该如何?

是秉公处置,还是包庇姑息?

若周朔平受赵公绥庇佑,会不会这件事就会像抚州知府那样,只了结在周朔平身上,而无法动摇赵公绥分毫?

电光火石间,郁仪已经决定,周朔平的事在一击即中之前,还不能禀告太后。

因为郁仪还不能分清太后对赵公绥的心思到底是深是浅。

那又有谁还有权力过问这件事?

郁仪想到了一个人。

他是大齐的皇帝,祁瞻徇。

太后近来有意放权给他,且他对于权力的追求与渴望与日俱增。

他需要一个立威的机会,也需要一个能堂堂正正站在众人面前的时机。

比起与赵公绥关系混沌不清的太后,在这件事上,祁瞻徇反而可以做到更公正、更无情。

思及此处,郁仪决定不再逗留,和孟司记打了声招呼,匆匆向文华殿的方向赶去。

这个时辰,该是瞻徇才结束听讲的时辰,她要在文华殿同他碰碰运气。

郁仪知道,若此事做成,只怕皇帝与太后之间定然要有或多或少的嫌隙,而她自己,将会是当仁不让的罪魁祸首。

太后会杀她吗?

她不知道。

郁仪想,这不是她要考虑的事。

就像张濯说的那样,她只需要往前走,不要回头看。

赵公绥是在黄昏时才离开慈宁宫的,他走后不久,郑合敬便带着司礼监今日批的折子走了进来。

他踏过朱红的地衣,无声地跪在太后面前,俯身行叩拜大礼。

太后捏了捏眉心,抬手让他起来。

“哀家觉得,你最近总是躲着赵首辅。”

郑合敬轻轻抿唇:“奴婢没有。”

对着赵公绥,太后的神经始终都处在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到了少言寡语的郑合敬面前,竟觉得放松了不少。

“这是你们高世逢高掌印写的票拟吗?”郑合敬点点头,又小声说,“也有奴婢写的。”

太后笑道:“把你写的抽出来,哀家要瞧瞧。”

郑合敬又跪下来,将手中的奏折盒子,一盒一盒地摆开,从中抽出一盒,膝行上前,双手递呈给太后。

“字写得倒是比以前好了。”太后找了张宣纸,提笔道,“只是这个策字,你看,还少了些筋骨。”

太后将自己写过字的纸递给郑合敬:“拿去再练练。哀家觉得快要超过瞻徇了。

郑合敬恭恭敬敬地收好墨宝,复又稽首:“奴婢不敢。”

从始至终,他都不敢抬起头正眼看向太后,他只敢将自己的身子匍匐得很低很低,像是要伏在太后的鞋前,替她虔诚地拂去鞋上的尘霜。

于他而言,太后娘娘就是天上的菩萨,瑶池的王母娘娘。

那样的高高在上,那样威严地睥睨众生。

多看一眼都是对她的亵渎。

如今能侍奉在侧,都像是偷得朝夕。

不待太后吩咐,郑合敬已经如数家珍般将高世逢近来的一言一行都口述给了太后。

“高掌印昨夜见了兵部侍郎蔡兼,他们谈到了湖广水师的事,看样子是想再请户部出一笔银子,增设三艘雁鹳舰、走舸和火船。今天白天,高掌印批复了三十本奏折,其中压下了三本,是关于江宁缂纱赋税之事的………………”

他的记忆力很好,一字一句没有分毫错漏。

而对太后来说,比起喜怒阴晴不定的赵公绥,郑合敬倒更像是一只听话顺从的小猫。

仰赖她的鼻息而活,只为她一人俯首低眉。

作为走向权力之巅的女人,太后早已不需要考虑名节与妇德。

男人能做的,她为何不能?

若感情可以被男人利用的话,那么她也能利用感情去把握她想要把握的男人。

不论是在内阁,还是在司礼监。

不论是郑合敬,还是赵公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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