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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十二时(一)(1 / 1)

进了七月里,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因为在湖上,蚊虫也格外的多。

白元震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几把蒲扇,送给郁仪一把让她留着扇蚊子用。

余下的士子们可就没那么好运了,潮湿暑热,再加蚊虫,这几日生了痢疾的人不胜其数。

郁仪写了信命官船送出去,第二日便有医官过来看病,还带了些山薄荷、艾草等草药用来驱蚊。

与此同时,第一批发回各州的黄册,也重新被修改好,跟随官船送入瀛坤阁中。

最初,众人审核过有错漏之处,发现已经逐一修改之后,便封入库中。

如此处置过三四百册之后,某天白元震说玄字号房里的几个人吵了起来,叫郁仪过去瞧瞧。

湖上的士子们原本就分为两拨一拨是在国子监里学习的宦官子弟,另一拨是穷得叮当响的落第举人。他们原本就互相看不对眼,也经常有口角。

郁仪和白元震赶到时,玄字号房里两拨人像是乌眼鸡一样剑拔弩张地站着。户部清吏司的两名主事正一头一个劝说着什么,见了郁仪他俩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跑上前来:“苏舍人。”

“怎么了?”

其中一人拿出一本黄册道:“黎谈说这本从抚州送来的黄册有问题。”

“谁是黎谈?”郁仪环顾一圈问。

从举人堆里站出一个年轻人,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灰袍,就连袖口都磨得有些发白,看得出是略显拮据的样子。头发用一根布条捆住,五官不出众,只是眼睛很亮。

“苏舍人,我是黎谈。”

“你既说这黄册有问题,如何有问题,怎么有问题?”

黎谈翻开黄册中的一页,平心静气道:“这一页是当时批回抚州要求重写的,上面把一里十户,错写成了一里九户,少了一户。这本不是什么大问题,把落下的那一户补上即可。可这一页......”

他又往后翻了几页:“宜黄县这一户的户主名叫何悌涣,他不过是个孤寡户,无儿无女,名下只有一亩薄田度日,这本黄册在发回抚州前,写的也正是如此。可这本黄册从抚州转过一遭之后,这名何孤老名下竟多了二十亩良田。分明是抚州官府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们先假装留下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等着我们发现,待我们将黄册发回抚州勒令他们修改时,他们便会将真正想改的东西夹带进来,咱们的人只会重审有朱批的那一页,他们就可以瞒天过海把他们想改的全改了。’

黎谈这一席话说完,郁仪顿觉心底一惊。

“这本黄册是谁审的?”

另一拨人里,一个衣着体面的年轻人站了出来:“苏舍人,是我。”

郁仪记得他的名字,黄孟鸿。

他显然已经和黎谈有过一番争论,脸上难掩愠色,指着黎谈道:“你一个黄口小儿有什么脸面在这里大放厥词?我说了很多次,这本黄册没有问题,你别把莫须有的事拿到苏舍人面前丢人了行不行?”

郁仪看向黎谈:“你说这本黄册有误,可有凭据?”

黎谈道:“抚州这一里是新定的,旧版黄册上本就没有记载,就算是想和五年前的黄册比对也没有凭据。可巧就巧在,下官也是抚州宜黄县人,刚好和何悌涣比邻而居。下官入京师前,何悌涣已经病入膏肓,家中的一亩薄田还是我父母在替他料

理,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二十亩水田。何悌涣将不久于人世,分明是有人想要趁机将自家的田亩挂在何悌涣的户上,等他死了,这笔赋税自然烟消云散去。

他语气平静中带着坚持:“这样的黄册不知道有多少本,更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即便是查,也不知道该从何查起。只是不知道这瀛坤阁里的人中间,有多少是收了宜黄县的贿赂,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做此狸猫换太子的勾当。”

黄孟鸿听闻此言勃然大怒:“你血口喷人,我父兄累世功勋,哪里看得上这等蝇头小利,你不要太荒唐!”

黎谈道:“还是听苏舍人定夺吧,我没空在这里和你费唾沫。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郁仪的身上。

白元震凑上前与郁仪耳语道:“这个黄孟鸿是荆州人,祖上是铁官,颇有些家底。如今虽在国子监,日后必然是要去翰林院的,到那时......”

他虽未明说,可话里话外,分明是让苏郁仪装聋作哑的意思。

白元震很懂为官之道,更是将八面玲珑刻进了骨子里。

他对自己一向有着清晰的认知,他要做真小人,绝不做伪君子。

他很清楚,如果苏郁仪高抬贵手将此事大事化小,黄孟鸿必然不会忘记这一番恩情。

“即刻派官船传我手令给张大人,将抚州官府今年和五年前的黄册都送入京师。”郁仪想了想,继续道,“把宜黄县的青册一并送来。”

黄孟鸿自然不服:“拿着鸡毛当令箭,这一来一回多少人马周折,只为印证这蠢材一句话,未免也太大动干戈,苏舍人就不怕万一是他空穴来风,到时就连苏舍人自己,也要受太后的质问吗?”

郁仪眼风扫过,淡淡道:“自今日起,将这一批发回原籍的黄册全部重审。若有问题,即刻来报我。若有还有人借此生事......”

她指着瀛坤阁前的空地缓缓道:“我会命锦衣卫在此设下刑凳,还请各位亲自观刑。”

郁仪手中有太后的谕令,自然可以行杀伐,只要不闹出人命,一时三刻也不能传到内廷之中。

听闻此言,黎谈眼中难掩兴奋,立即对着郁仪长揖:“多谢苏舍人。”

另一拨黄孟鸿便显得有些悻悻的,不知在与身边人嘀咕什么。

走出玄字号房,太阳照得人眼眶酸痛,郁仪用手遮了遮阳光,自元震跟在她身后轻声说:“其实这件事要不要和张大人再商量一下......”

“不必了。”郁仪背对他,脚步未停,“他敢用我,就知道我会这么做。”

她明明说话时没带什么特殊的语气,白元震却被她震住了,他思索良久到底是因为什么,片刻后才恍然大悟,苏郁仪这句话的语气,竟和张濯如此相像。

又十日,抚州的黄册和宜黄县的青册都被快马加鞭送了进来。

郁仪与户部三位官员一起亲自勘对。

瀛坤阁不许点灯,从白日一直核对到黄昏,借着稀薄的光线,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想要在入夜之前,彻底勘定出一个结果。

问题的症结很快被揪了出来。

抚州的黄册已经被篡改了,宜黄县的青册还维持原样,记录了何悌涣只有薄田一亩的存档。

显然是批复过的黄册层层下传,还没来得及传入宜黄县便被郁仪查了出来。

若再拖上几日,等抚州的官员与宜黄县通过气,只怕青册很快也将就不存于世了。

好敏锐的心思,好狡诈的手段。

是巧合,还是有人内外勾结?

有问题的黄册,有上百册,遍布抚州各县,几乎无一幸免。

这条线是从宜黄县而起,到了抚州还没停下,究竟有没有一根游丝般的线,一路飘进了内廷、飘进了瀛坤阁?

抚州隶属于江西布政使司,是南方重城,盛产稻米、蜜橘、贡酒。每年又向京师进贡大量的资溪白茶与香料,抚州知府又一向深得太后信任。

查还是不查?

是将此事止于瀛坤阁内,还是上报给台谏?

郁仪的心微微抖了几抖。

纵然她从不畏死,也做好了随时献出生命的打算。

她才入宫廷,官身不过区区七品,担着中书舍人的虚职,背后除了张濯空无一人。

郁仪深知张濯作为总裁官,她一旦禀明太后,张濯也将深陷泥潭,受她株连之罪。

抚州知府为正四品,背后的江西布政使是正三品,他们在京师之内可有党羽,这个党羽又会是哪位大人?这一折戏若是开了场,可还有转圜的余地,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将这荒腔唱到底了?

这个黄孟鸿,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太后会想将这件事查下去吗?

郁仪一步百算,纵然才入官场,她已经淬炼出敏锐的心思。

可当她的手触摸到纸页上的一个个墨迹陈旧的字时,仿若看到了一双双含泪的眼睛。

暮色苍茫一片,残阳如血般凄艳。

几只鸟雀自湖上飞过,像是抱定了什么决心,鸣声也分外悲凉。

郁仪终于说:“黄孟鸿有失察之罪,杖二十。”

她已决心要将这场戏唱下去,她想到了吴阅先,想到了投缀自尽的金老头,想到了昔年一起同窗苦读的女举人们。

不管白元震如何拽她的衣角,都仪都不为所动。

寒灯纸上,故人长决。

不论身后黄孟鸿如何喝骂,她都没有回头再看。

“堵嘴。”她道。

这话听得很是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

直到皮肉与刑杖的撞击声响起时,郁仪才想到是从哪里听过的这两个字。

在诏狱,在审汪又那日之时。

那日她站在张濯身后,像是与张濯隔了一道天堑那样远。

现在,她像是在一步步走近他,身不由己,又命中注定。

众人皆站在瀛坤阁前观刑,郁仪一个人走回房中。

她好像在走向一条未知的路,路的终点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转一日是每旬开湖的日子,郁仪命人将黄孟鸿送出去养伤,一并附上一封信,将前因后果写明后,命人转交到太后的手里。

太后读完此信,又把信递到张濯手里:“你也瞧瞧。”

暑热正盛,竹帘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得摇晃,一声复一声地敲在窗棂上。

湖冰被人装在青瓷盆中,已经化了大半,细密的水珠附着在瓷白的盆壁外,汇聚成一条蜿蜒的小溪,最终跌落在暗红色的地衣上。

张濯接过这张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欣慰之色。

“你怎么看?”太后问道。

“抚州各县的黄册都有纰漏,自然是要顺着查一查的。”张濯道,“只是如何查,查到多深,还得看娘娘的意思。

“哀家喜欢你坦诚。”太后靠在椅背上,将郁仪写的每个字都看了几遍,“只是单凭她几句话,便要动抚州的一个县令,只怕有人要说哀家小题大做。也会有人说她越俎代庖,有僭越之嫌。这样的事总得递交给台鉴,由御史台、都察院那边上奏折

才算合理。”

“你去拿着哀家的手谕,叫郁仪坐官船出湖吧,把瀛坤阁里的事交给你们户部的那几个人来做,哀家想见见她。”

张濯却沉吟道:“臣以为,此时不宜让苏舍人离开瀛坤阁。”

太后笔下一顿,抬头看他:“哦?”

“户部的人里不知道有没有和抚州有来往之人,抚州的官员既然敢买通黄孟鸿,难道就买通不了清吏司吗?若苏舍人一去不返,瀛坤阁内的黄册只怕要出更多纰漏。”

太后听罢似笑非笑:“你是户部之首,怎么,你为了维护她,连自己的户部都要让步了吗?”

“臣不过是区区之臣,哪里敢说是自己的户部。”张濯起身对太后一揖,“苏舍人既然敢大动干戈来处置黄孟鸿,自然说明她不曾偏袒任何一方,由她继续主理黄册之务,才更显公允。可否由臣来代她递交卷宗与都察院,调查抚州之事。”

太后沉默了片刻,终于道:“先前不是没有过传闻,说你们两人私交甚密,你也该避一避嫌才是。”

张濯眼眸沉静如雾海,看不出喜怒,唯有一丝隐约的慈悲。

“臣是此事主裁官,于此事而言难辞其咎。至于与苏舍人的私交,”张濯抬起眼睫,“若苏郁仪是男子,娘娘可还会有此一问?”

“于紫禁城中,臣看到的唯有苏郁仪这三个字,看不见她官袍之下皮肉骨相是男是女,只能看到她是臣的同僚,是忠贞的臣子、是才藻富赡的饱学之士,仅此而已。”

“苏郁仪这个孩子,哀家的确喜欢。”太后的手指点了点郁仪写的这封信,“除了她,谁还有这熊心豹子胆,敢直成这个样子?”

“抚州的知府、江西的布政使,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子,就敢上书给哀家弹劾朝廷大员。她身上的这股劲儿,哀家是真的喜欢。可哀家也是真的害怕。就像害怕台谏的口诛笔伐一样,害怕她这股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的劲儿。”

“她是把好刀,锋锐又尖利,还这么聪明,胆子又这样大。哀家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收服她,让她彻底尽忠哀家。若她有二心,哀家自己都不知道该留着她,还是杀了她。”

“张濯啊,哀家知道你一直明里暗里的护着她。”太后看着张濯的眼睛一字一顿,“她和你很像,她锋芒在外,而你锋芒在内。你看似对哀家臣服又尽忠,可哀家知道,你尽忠的不是哀家,不是皇帝,更不是大齐,你只忠于你自己的心。”

太后看着郁仪这一手端端正正的楷书,声音又轻了几分:“方才某一刻,哀家也曾对苏郁仪动过杀心。但是哀家舍不得。”

张濯与太后共事多年,因为他为人处世缜密周详,太后也愿意重用他。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太后在用张濯来分赵公绥的权。

从皇帝才登基之日起,赵公绥一家独大,只手遮天。太后启用傅昭文、张耀等文臣,为的也是削减赵公绥在朝堂上说话的分量。太后知道没有绝对忠诚的臣子,只有绝对忠诚的利益,关于张濯,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不知道他的短板在哪里。

现在她渐渐懂了,苏郁仪就是张濯的软肋,纵然他回避,他不去承认这一点。

可高坐朝堂的太后,却有着自己敏锐的直觉。

太后知道苏郁仪的野心,也知道她绝不会做屈从于张濯的人。就凭这一点,她便值得自己利用。

风停了,就连檐下的惊鸟铃都没了声息。

“如你所求。”太后将桌上这张信纸拿起来递给张濯,“苏郁仪的官身太低,若她出面只怕会引起那群人的报复,你既然主动请缨,哀家准你所请,去给哀家查一查抚州吧。”

“多谢娘娘。”张濯徐徐长揖,“臣替抚州的百姓感谢娘娘的恩情。”

待他走至门口时,太后突然叫了张濯的名字。

“这功劳是你为她争取来的。”

“你在为她搏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对吗?”

张濯转过身,看向那个坐在雕龙大椅上的女人。

她语气平静:“不要疑惑哀家如何猜到你的心思,先帝也曾如你一样。”

“将这江山一点点交到哀家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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