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郁仪与国子监的一百名士子一道乘船进入了建造在后湖上的瀛坤阁中。
瀛坤阁坐北朝南,为重檐硬山顶二层建筑,面阔六间,于最西处设有楼梯。腰檐处设置暗层,用以隔绝地湿、防火通风。檐下倒挂子,又有太祖亲笔题的瀛坤阁三个字,饰以苏式彩绘。
地面用水磨大方砖铺设,前后开窗。一层六间房舍用于办公,二层为通间,用以存放历年黄册。另在瀛坤阁后另设三排瓦房,用来日常生活居住。
一百人足足用了十艘船才将所有人运到岛上,与郁仪一道进入瀛坤阁中的还有一位户科给事中,名叫白元震,也是七品。但他是出身户科的人,大约是得了张耀的授意,一上来就把最好的房舍让给郁仪居住,态度也分外恭敬。
“瓦房一共有十间,苏舍人可以独宿,两城兵马司和左卫千户所派遣锦衣卫共二十人,户部算上我一共有官吏三人,另两名都是清吏司的主事,稍后会来拜见苏舍人。名册已经点过了,不算户部官吏与锦衣卫,刚好一百人整。锦衣卫十人一间,我与
户部另外两名主事住一间,士子们二十人一间,刚好把九间直房全部占满。
“官船共十二条,六条在湖外,六条在湖内,每逢六可以派人出入。”白元震把手上的清单交给郁仪过目。
郁仪的记性不差,拿眼睛一扫就知道名单和那日昭文给她的有所出入,她指了其中几个名字道:“这几人都未曾见过。”
白元震道:“虽然到了湖上籍册能有贴补,但总归有富家子弟不缺这点钱,不想来这地方吃苦。所以花了些手段,不知是贿赂了国子监的主官,还是别的什么,所以这名单也和过去不一样。’
郁仪纵然聪颖,可这官场的事却和书本上的文章大不一样。一个无非是从故纸堆里刨出字字句句,一个却是要用机心、用筹谋来和人打交道。她尚且年轻,很多事的的确确看得不如旁人透彻。白元震是户科的人,心有玲珑七窍,偶尔说出些什
么,也能提点郁仪一些。
勘对黄册的差事是从第二日才正式开始的。
到了傍晚时分,差事都了得差不多了。白元震给她拿来一个食盒,里面是今天的晚饭。因为瀛坤阁储存的大多是纸质文书,怕火易燃,所以整个岛上都不设置厨房,一应食物都从岛外送来,三日送一次,所以没有热食,都是些风腌小菜、干粮
馒头。
“苏舍人是南方人,这样的饭食怕是吃不惯吧。”
白元震是宣府镇人,对干粮的接受程度比较高,他找来一壶干净的水拿给郁仪:“泡水吃能好入口些。”
郁仪摆摆手,学着他的样子,咬了一口干粮,配上腌肉一起细细地咀嚼。
“之前在松江读书时,也常有赶不上吃饭的时候。”郁仪笑,“也是吃得惯的。”
她不骄矜,性子也磊落坦荡,白元震对她也真诚了许多:“湖上不许明火,咱们也喝不上热水,好在现在暑热正盛,用冷水泡茶也能喝出点滋味。苏舍人若是要用水,同门口的小太监说一声就成,他们都是一直住在岛上的,对这里也更熟悉。”
吃过晚饭,白元震又将清吏司的两名主事介绍给郁仪认识,他们虽然都是第一次见她,好在年龄都相仿,攀谈一番后便相熟起来。
如此一番,很快就到了晚上。
郁仪回到自己的房中打开柜子,里头除了几身换洗衣服外,还有一个包裹。
这是张濯早上送她上船前亲手交给她的,忙了一整日,还没来得及看看都有什么。
包裹不重,她走到灯下将包裹拆开。
里面有一包糖渍桃脯,一包风腌肉干,一盒麦芽糖一盒盐,一包杏仁。除此之外,还有防蚊虫的药膏、包扎伤口的金创药,最后郁仪还看到了一个精美的小瓶子,里面装的是一小壶桂花酒。酒香甜美,不像是烈酒,更像是平日里小酌用的甜
酒。
每样都不多,却很琐碎。
零零散散地装在不同的纸包和盒子里。
郁仪每样都拿出来看了看,又一样一样放了回去。
包裹中还有一张字条,写着:酒以解忧,不可贪杯。
她的唇角无声的勾了勾。
窗外隐隐传来士子们洗漱聊天的声音,从郁仪这里推开窗户,可以看见冷冷一轮明月倒映在湖水上,波光粼粼的影子。
月碎江水蓝。
带着水汽的清风吹过她的鬓发,郁仪望向夜幕下的紫禁城。
在这里只能看见一个翘起的檐角,掩映在葱茏的树木深处。
这些东西应该是张耀自己挑的,看到那张字条之后,郁仪越发确认这一点。
他将东西交给她时明显还病着,脸色有些苍白,他没有嘱咐她更多的话,只在临别时轻声道:“放手去做,你能做得好,我对你很放心。”
其实就连郁仪自己对于这件事都有几分忐忑。
也有几分兴奋。
只是她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能力与极限在哪里。
张濯的话也像是给她吃了一粒定心丸。
那时她站在船上回头望向站在岸边的张濯,他衣袂纷飞,翩然如仙。
气度高华,不似尘世中人。
他没有看她,而是在和身边人说着什么,偶尔还会掩着唇轻咳两声。
朱红的官服亮堂堂地穿戴在他的身上,哪怕隔了很远,人群中也能一眼认出他来。
郁仪合上窗,重新在灯前坐下,摊开纸笔写了两张字帖静心。
桌上放着张濯那张字条,郁仪仿着他的笔迹,将这八个字誊抄到了纸上。
六月十六,黄册的勘对工作正式开始。
所有士子们都聚集在瀛坤阁一楼的六间房舍里,将全国各地送来的黄册与五年前的旧版进行逐一勘定。主要核查人丁数目,是否新添了丁口,再核查赋税账目是否有出入,若有与五年前旧黄册不相符的账目,皆用朱笔圈出,发回原籍重写。
郁仪和户部三名官吏负责审核发回原籍的部分,单独封入一个木箱里。
最初三日一切如常,到了第四日,郁仪发现地字号房中要求发回原籍的黄册越来越多,足足是其他五间直房中的总和。
要求要改的地方也不全是账目的错漏,更多的是些枝叶末节的笔误或是字迹不清,全都被逐一勾出来。白元震告诉她:“每发回一本黄册,到了乡里是要罚银子的,罚的不多,但一本总要有三四文,积少成多,也不是什么小数目,这笔钱都是交
到户部,再转交给瀛坤阁管。这群士子大概是想打这笔银子的主意。”
白元震道:“每年都是这样的,修黄册的差事太苦,若是半分油水都没有,底下的人干起活来没有精神,也不好好干。现下虽然罚了各州府不少银子,好歹让这群举人们多了些贴补,他们好更用心干活。”
“一本黄册多三文,今日一天就发回了近两百册,这些银子岂不都是民脂民膏?”
“苏舍人,”白元震压低了声音,“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道理,你也不是不知道。一日下来的确有几十两银子,可分担到各州的也就十两左右,他们这点钱还是掏得出来的,如果再往下分,到了每一户,那就更少了。一来这些银子也不是咱们
掏,二来若能花些银子,让账目更真实可考,百姓也是获益者。
白元震说得都是肺腑之言:“户部的几位大人心里都有数,这点小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蒙混过去了。水至清则无鱼,哪个当官的不是求财求权呢,你说是不是?”
白元震这一席话,对于郁仪而言的确是有些震撼的。
震撼的不是这笔来路不正的赃款,更多的是她竟找不到言辞来驳斥白元震。
为官哪里是为官,分明是人心上的博弈。对上司是什么态度、对手下的人又是什么态度,所谓媚上欺下,哪里是嘴上说说而已。
郁仪定定地看了良久,终于道:“你去和地字号房的举人们说,每日批回的黄册至多一百册,每间号房可以提交三十册给我,我再从这一百八十册中挑出一百册封箱,若真有数额之外的黄册要重写,也需得由我签印。”
白元震笑道:“也好,留出些余地来给这些举人们赚赚油水,也省得发回的黄册太多,各州府有怨言。”
他显然是在户部浸淫得久了,深谙为官之道,郁仪靠在桌前看着他,又看向窗外那棵广袤又舒展的榆树,片刻后问:“这些,你都是如何得知的?”
白元震道:“不瞒苏舍人,这些是张大人告诉我的。”
“这些也是他的为官之道?”
“不是。”白元震笑,“张大人知道,却从来都不这样做。”
“户部有两种人,一种是深谙官场之道,又躬身践行之人。另一种是张大人这样的人。”
“他会教我们如何明哲保身,自己却从来都不会践行这些旁门左道的道理。”
郁仪没说话,她在想,张濯做这一切的时候,会希望她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自己,又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穿着这件青色的官袍,或许是很多士人仕途的终点,可对郁仪来说,这个暗藏危机的盛世王朝,才刚刚对着她翻开崭新的一页角,她的每一步,每一个选择,都能决定她今后的人生。
“其实……………”白元震忖度了片刻,又继续道,“张大人还嘱咐了我一件事。”
“什么?”
“张大人说,若有苏舍人不愿意做的事,叫我一定不要勉强。”
郁仪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他还说什么了?”
白元震有些为难起来。
“他不是告诉你了,凡事都要听我的吗,除此之外呢?”郁仪静静道,“还有什么?”
白元震轻轻吐了一口气:“张大人说,不论发生什么事,哪怕会流血会死人,也要全头全尾地将苏舍人送出湖去。”
“还有好多,我记在本上了,苏舍人看吗?”
郁仪摇头:“不用了,我知道了。”
六月二十六,今日是每旬开湖的日子。
官船穿梭于湖上,送来了新鲜的果蔬与食材。整个瀛坤阁的人,也只有在开湖的日子才能吃上一口热食,虽然送到手里时已经几乎凉透了,可众人吃起来还是觉得很开心。
张濯又送了几个包裹进来,除了郁仪,户部的三名官吏人人有份。
里面除了一些蜜饯儿肉脯之外,还有张濯的一封信。
用的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告诉她之前送出来的需要重写的黄册已经发去各州,如果快的话十日内就会送还给京师,届时也会派官船送入瀛坤阁。
还说如果缺了什么,可以写信给他,他能安排的也会替他们安排。
白元震写了一封回信给他,他问郁仪有没有什么话说,郁仪想了想说:“你看着写吧。”
张濯日理万机,也属实不必每人都写信回去。
于是很快,张濯就在白元震回信的末尾看到了这样的一段话:
苏舍人感谢张大人关怀,还说肉脯不错,可以多送一些。杏脯太甜,还是少些为好。
张濯读完信后,轻轻挑了挑眉。
这信中的口吻分明不是苏郁仪的。
他对成椿道:“下旬开湖,只送三个包裹进去,白元震那份不用给了。”
成椿皱了皱鼻子:“苏舍人也真是的,竟连封信都没回给大人。”
“她是主官,自然有千头万绪要忙,我自然也是明白的。”张濯平静道,“写给她也不是要她答复我什么。”
“若是为了等人回复才写的信,不如不写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