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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望汉月(四)(1 / 1)

苏郁仪死后,张濯从来没有梦到过她。

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张濯不惜以重金请道士作法引魂。

那名道士法号玄真。

张濯自知命不久矣,只想在死前再见她一面。

玄真道人说苏郁仪死于非命,余恨难消。不可入六道轮回,所以张濯才不能梦到她。

他还说张濯造杀孽,业障满身,若孤魂的力量太弱,纵然引来她的魂灵,也很难近他的身。

张濯问:“我不问你过程,只要一个结果。如何才能让我再见她一面?”

玄真道人云游四海,从未见过如此执念深重的人,不由得多问了一句:“你能拿什么来换?”

张濯凄怆一笑:“我的一切。”

这句话也的的确确触动了玄真

他说:“京师三百里外,有一座高山,名叫苍茫山。相传西灵王母前往昆仑山时曾在苍茫山上饮过仙露、沐浴手足,此山因此被人别称作洗尘山,可以洗脱尘世罪孽。也可为已死之人,求得上苍庇佑、重入轮回。我可以为你写一道符咒,你握在手

中,一步一叩,自山脚登上山顶,将此符烧化,与山顶仙池中的一捧甘露一起饮尽,便能求仁得仁。“

“只是......”玄真面露难色。

只是年近半百的张濯病体沉疴,别说一步一叩,就是让他亲自登上百丈高的苍茫山,也能要了他半条命。

张濯闻言竟露出笑意,他说:“求真人赐符。”

玄真道人继续说:“符咒画出之后,若你没有做到,就会反噬到你身上,你也会因此殒命。‘

“这又何惧之有?”

于是玄真用三天三夜的时间布好灵阵,张濯划腕取血,玄真用血画符。

终于在天明前将这张符咒画完。

临别时,张濯赠他千两黄金,玄真道人没有收,却高深笑道:“或许,我们还能有重逢的一天。”

这件事张濯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筹备着前往苍茫山。

彼时的张濯已是内阁之首,他紧锣密鼓地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将差事一样一样卸下,又向已是天子的宁王告老致仕。

宁王自登基之后,对张濯颇多忌惮,自然不肯放他离京。张濯显然早有预料,他说既如此,他只想在山中休养一段时日。

得了天子允准之后,张濯只带了成一个奴仆,趁着夜色前往苍茫山。

那一路,他心怀死志,却高兴地沽了一壶酒来喝。

成椿劝他说,饮酒伤及肺腑五脏,张濯却道:我这十年来,从没有一日,像今天这般快活。

他穿上一身崭新的衣袍,端正发冠,像是要赴一场历经千山万水的故人之约。

离苍茫山越近,他的心里就越是忐忑。

他问成椿:“我如今垂垂老矣,鬓发斑斑。她可还能认出我来?”

“我杀业深重,满手血腥,面目全非。她见了可会怪我,不愿与我相认?”

“十年来,她飘离于尘世之外,可曾泉下孤单,怨我没有早点来见她?“

说到此处,他眼中流露出三分释然:“我与她知己半生,能做的唯有替她达成夙愿。”

“时至今日,我才敢说自己能问心无愧地来见她。”

他于天明时分抵达苍茫山脚,摆过香烛纸钱之后,迎着那一抹喷薄而出的朝阳,张濯平静又虔诚地叩拜下来。

他早已位极人臣,除了天地神佛不跪任何人。

耀眼的霞光披在张濯的身上。

二十年来的风雪压垮他的肩。

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此时此刻,张濯望着那个站在他面前的年轻女子,前世如同走马灯般浮现在他的眼前。

这不是梦,是上苍的恩?。

让他想在此刻白日纵酒。

张濯忍着头痛坐起身来,目光如水般温润:“你来了。”

乌发披散,独坐灯下。

上一瞬,郁仪分明见到他眼中有凄风苦雨,只是变换得太快,让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张大人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做了个梦。”张濯垂下眼,用衣袖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遮掩住。

适才他眼底有未加掩饰的脆弱,郁仪继续问:“什么梦?“

“一个噩梦,如今已经醒了。”他的眼神宁静,“梦中的都是假的。”

眼下的这一切,才是真的。

“我今日去国子监见了傅阁老,他为我讲了很多修黄册的事,临别时他说起张大人病了,于是我便过来瞧瞧。”

顿了顿,郁仪继续道:“傅阁老说,若张大人病重,可以将修黄册的事移交给他来做。”

张濯轻轻摇头:“不必了,回头我亲自和老师说。”他又看向她:“河间那边有春汛,户部要拨款赈灾,你想不想去?”

每逢赈灾,都是大把的银子流水般的花出去,这种有油水的活在户部几乎都是所有人抢着去的。张濯只想让郁仪躲了这个修黄册的差事,不惜顶上一个偏私的罪名,也想给她找个更好的去处。

“我未制举前,也见过乡里修黄册。因为黄册之事大有可为,不乏有人从中谋私利。吴郎中这次遭难,何尝不是黄册上有人做手脚,以公而谋私。这件事关乎到多少生民的命,多少人因为赋税徭役的不公允家破人亡。可到了京师衙门里,修黄册

却成了人人想躲、唯恐避之不及的事。修好了没有奖赏,修得不好却要受罚,我深知此道,却甘之如饴。”

她垂眸沉思时,耳畔有一缕头发垂落下来,郁仪浑然未觉。

细长的颈子在光下如玉石般莹然。

张濯听她说完,像是早就料定了一般,并不觉得意外。

“国子监里这群人,虽然也算是读书人,但很多人尚未摆脱骨子里的劣性。故而你不光要以理服人,更要以权服人。要让他们看到你手中的权力,看到你深得太后宠信的底牌。”张濯静静道,“进了黄册库,你就是当仁不让的主官,除非要紧事

外,后湖中每过十日才会有船只往来,这十日间不管出了什么事,外头都要晚几日才知道。若有危及你性命的事,你一定派人来告知我,若有危及别人性命的事......”

张濯眼底森冷一片:“由你一人独断。”

“天塌不下来,有我顶着。”

声音虽轻,掷地有声。

郁仪微微怔忪了一下。

她轻轻咬了咬下唇,而后点头:“好。”

张濯见她难得顺从,不由得笑问:“这次怎么愿意信我?”

郁仪抬起脸,张濯的一双黑眸,就这样清清亮亮地照着她。

他五官这样年轻,看不出是一个即将而立之年的男人,而眼眸又带着疲惫,如同风雪归人。

灯火明明暗暗,他清隽的侧脸披着淡淡的橙黄,显得眉眼愈发深邃。

“我的宅子,曾经是张大人的,对吗?”她轻声问。

张濯显然没料到她会发现得这样快。

“张大人赠我屋舍、金银宝玉,又意在何为呢?”她望着他,眼眸是这样的干净纯粹,“我说过愿为张大人驱策,也说过随时能为大人你献上自己的一切。可这些,分明都不是你想要的。那么张大人,你又想要什么呢?“

“我又能给你什么呢?”

她的声音如同潺潺流过的溪水,是温和的、不急躁的。

灯影摇曳,张濯垂眸勾唇:“与你一样,我也有自己不想说的东西。”

“不是不能说,只是我不想说。”

你这样敏锐又聪明,我又如何能将一切瞒过你。

怕你知道真相会害怕,怕你从前因后果中窥探到我的残忍。

若我只能在这人世间,再陪你五年。

何必将这些再也不会发生的苦痛,放在你一尘不染的心上?

郁仪将那一缕垂下的发丝别在耳后:“可我不想欠张大人的情。”

“金钱能还得清,情却还不清。”

张濯道:“既如此,我也有法子。你将每月俸禄中的三分之一交给我,五年后,便可与我两清。”

他眼底起了一层薄薄的烟霭,唇边笑意不改:“至于这份情,”

“也就还清了。”

这一次郁仪没有听懂他的话外之音,她认真算了算,点点头:“好。”

张濯的头疼得有些厉害,他蹙着眉轻轻按了按额角,郁仪见桌上的药已经冷了,站起身叫成椿换一碗新的。

她托着药碗走到张濯面前,双手奉上。

“喝吧,温度正好。”

张濯的目光却落在她买来的点心上:“这是什么?”

“我从知宝居买的,有玉露团、金丝酥、琼花饼、碧玉粽。”

名字好听,朗朗上口。寓意也好,听得人心里暖暖的。

张濯靠坐在床头,目光落在这些点心上:“你买的?”

郁仪不解:“对,怎么?”

“劳你帮我拿过来,行吗?”

“药还没喝。”郁仪下意识道。

张濯单手端着药碗,一饮而尽。又看着她说:“现在喝完了。”

郁仪只好当着他的面将糕点拆开,双手托着纸包送到张濯眼前:“这些我也没吃过,不知道哪个更好吃些。”

“玉露团。”张濯捻起一个艾叶裹着的糯米团,“一起吃吧。”

郁仪摇头:“这是我买给你的。”

张濯又坚持道:“再好的东西一个人独享也没了味道。”

在张濯的注视下,她只好也拿起一枚放在掌中。

残阳最后一抹霞光也藏在了天际地平线后,天色一点点沉落下去。

一弯银蓝的月照亮半个夜空。

他?便在这有些昏暗的灯下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

梦回画角,云雨匆匆。

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

这是郁仪第一次亲手送东西给他。

张濯喝了太多的苦药,什么东西吃进嘴里都没有味道。

于是他抬头问郁仪:“好吃吗?”

郁仪螓首轻点,细细回味了一番:“很好吃”

张濯眼眸沉静,轻轻弯唇:“我也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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