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仪看着他走近,开口道:“现在,张大人想要如何处置我?”
张濯不是没考虑过追查苏郁仪的身份,他也知道郁仪的身份并不简单。但他始终觉得,人都要有自己的秘密,他不能越界。
所以他只动了些手脚,把郁仪在松江官府的户帖都做了调换。
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人能知道她来自哪里。
他其实有些后悔自己没有顺着扬州那条线再追查下去,他知道凭借他的消息网,很快就能查到郁仪的来历。但他又有些庆幸自己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想要郁仪能心甘情愿地放下戒备,告诉他这一切。
张濯道:“我与你早在一条船上,处置你岂不是要将我一道拉下水去?”
他叙述的看似是实情,言语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偏袒之意:“我送你回去。”
郁仪没动,张耀扬眉:“怎么,要我请你不成?”
“为什么会如此信我?”
她眼睛微红着,泪痕犹在,眼睛里只有倔强却没有脆弱。
张濯平声道:“那你又为何信任我?敢将这欺君之罪说给我听?”
“凭你的直觉?”张耀的目光虽不犀利,却也不容被欺?。
郁仪掀开衣袍,轻轻跪在张濯面前,她仰起头看着他:“我想求张大人帮我。”
“我用受杖刑换来了陛下的信任与怜悯。太后虽对我有所责怪,但却让永定公主来看望我,我推测她会比之前更加愿意用我。“
她顿了顿,继续说:“张大人也不必担心我不可控,我现在把自己的把柄送到了张大人的手里,就等同于给了你一把随时能杀我的刀,我会心甘情愿、不遗余力地为你所用。”
“而且我和张尚书的心愿是一致的。赵公绥虽居首辅之位,这个位置难道傅次辅当不得、张大人也当不得吗?我只要赵公绥死,首辅是谁又与我何干?”
“我是秦楼楚馆长大的人,便是张大人要我去以身待君,我也绝无二话。”
苏郁仪在利用她能利用的一切,包括她自己。
哪怕先前张濯还担心过她会对皇帝起了不该起的情愫,此刻他也已经懂了。
郁仪心志坚定,头脑清醒。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能给予别人什么。
她在用她的一切向张濯开出价码。
“张大人,谈信任如果太荒谬,我们不如谈一谈利益。”
前世,郁仪起初和他并不亲近,所以他没有听过她说的这一席话。而如今,苏郁仪从他的言行中发现了他下意识的关照与亲近,才在如今向他投诚。所以今日,不论她有没有那道那本账簿,她都会把自己的身世向张耀全盘托出。
她受伤后的示好、今日展露的脆弱,都是她对他的利用。
郁仪对他有戒备,利用反而比张濯来路不明的信任,更让她觉得安全。
张濯很清楚这一点。
但奇怪的是,他对这种利用并不反感,甚至有些骄傲。
越靠近她,越能理解她。
对于她前世的选择,张濯便能稍稍释怀。
张濯问:“你想要什么?”
“赵公绥的命。”她答。
张濯知道,这是一条处处艰辛,危机四伏的路,一旦踏入便再不能回头。
他也知道,自己一向不希望苏郁仪卷入纷争,所以过去屡屡回绝她。
但这次他终于答应下来:“好。”
她纵然跪着,却并不弱。张濯倾身来扶她,郁仪就着他的力气站直身子。
在张濯的注视之下,她亦如当时,举起自己的手掌:“愿与张大人盟誓。”
张濯看着她纤细的手掌,不盈一握却又力逾千斤。
他将自己的手与她相贴。没有声音,像是两棵树,安安静静地缠绕生长在一起。
“不负此心,必守成约。
*
等十日养病之期满,郁仪便又回到了太后身边伺候笔墨。太后倒是一切如旧,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回来了,伤都好了吗?”
郁仪恭敬道:“都大好了,多谢娘娘垂爱。”
太后便点头:“哀家不想怪你,只是有些事你做得太没轻重,哀家不得不罚你。但这样也好,吴阅先是老臣,哀家也想留他一命,免得外头清议不好,台谏的口舌哀家也怕得很。”
按照约定来说,吴阅先今日应该已经离京去往广宁了,但郁仪知道,囚车里的人是早已替换过的死囚,吴阅先已经被张濯安排到了京城郊外安置起来。
日子还像以往那样不声不响地过,只是今日眼见着伺候的孟司记她们都换上了喜庆颜色的衣服。郁仪在这方面有些迟钝,刘司赞带人端了几大盘衣服料子进来,对着太后道:“这些料子都是今年新供的,说是为贺娘娘芳诞,挑的都是宝项莲花的
纹样,缀以金银绣线,叫做灯笼锦。”
郁仪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如今已进了六月,太后的千秋节正是在七月里。
刘司赞特意找了个好时候,太后才看完了折子,正在喝茶休息。也难得有心思来看看这些从各地送上来的孝敬。
“这匹紫红色的倒是不错。”太后笑道,“拿去裁件衣服吧。余下几匹可以赏给各家王妃,哀家记得梁王妃一直在求子,把那匹石榴花的料子给她吧。”
梁王妃。
久未曾听过这个名字,乍提起她,郁仪仍能想起承恩寺里和她的一面之缘。
“宁王也要成婚了。”孟司记在一旁提醒着,“娶的是晋国公家的小姐。”
“她啊。”太后点头,“也选一匹送给晋国公家的小姐吧。‘
“太后这般的恩福双全,这样的赏赐只怕两位王妃都要感恩戴德了。
“哀家不过是个未亡人,哪里有什么恩福。”太后摆了摆手。
刘司赞捧着这几匹缎子下去了,何司饰又端了些首饰到太后眼前。
太后平日里对金器淡淡的,故而也只略看看便挥手叫抬下去:“收进库房里吧,日后若皇帝的后宫添了人,哀家再赏她们便是了。”
孟司记的眼神好,指着其中一根簪子道:“娘娘瞧瞧,这是伽南香嵌珠簪,簪首是东珠,簪尾镂空可以放香药,做工精巧心思也奇绝,娘娘不如戴上试试。”
眼瞧着要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没有大臣,也没有琐碎的案牍劳形。太后对着何司饰招手让她上前来,将这根簪子拿起来端详:“的确是不同寻常。”
言罢又笑着指孟司记:“你这丫头,整日里哄我,我这个年纪,还如何能花枝招展的,叫人看见了也不成体统。”
“哪能呢。”几个女使都围上来,开始替太后解开头上的珠翠,“娘娘的千秋节就要到了,所谓千秋,自然是万岁千秋了。”
太后的余光看见在一旁安静写字的郁仪,对着何司饰说:“哀家瞧着这白玉秋叶耳坠子不错,你拿去给苏侍读试试。”
郁仪骤然被点到名字,愣了一下:“娘娘......”
何司饰走到郁仪面前打量她,又回头对太后笑着说:“娘娘好心意,这耳坠子的确很衬苏侍读的皮肉,只是苏侍读耳上还没有耳洞呢。
连太后都有些惊讶:“你母亲也没给你穿个耳洞吗?”
郁仪点头:“那时只顾着读书,鲜少有时间花在梳妆打扮上。”
太后来了兴致,对何司饰道:“映禾的耳洞是你穿的吗?”
何司饰点头:“前年冬日里穿的。”
“你来给苏侍读穿一个吧。”太后今天看着心情好,亲自走到郁仪面前,拿着这对白玉秋叶耳坠子比了比,“真是好看。”
“打扮自己是好事,能在打扮好看的年纪打扮是最好的,哀家喜欢看你们打扮。”
郁仪心里头有些惴惴的,又起身谢恩。
孟司记拿了银针、丝线、桂花油过来,刘司将灯罩取下,何司饰接过针在灯火烛焰上烤过一轮:“就像是蚂蚁咬了一口,不疼的。
屋子里供了冰,刘司拿了两块在郁仪的两只耳垂上搓了几下,湖冰化成了水流进襟口,郁仪冷得吸气,刘司安慰她:“现在凉,一会儿穿时就不疼了。”
丝线在油碗里蘸过,穿进针眼里。何司饰用左手扶着郁仪的下颌,另一只手捏着银针。手起针落,当真是感觉不到疼的。她麻利地将丝线两头打了结以防掉落,另一只耳垂如法炮制,也穿进一根丝线。
“苏侍读记得每日早晚拉动一次这根丝线,防止长进肉里去。上头浸了油,你扯动它也不会痛的,多平卧,少用手去摸它。这么养上个十天半个月,就能戴上娘娘赏赐的耳坠子了。”
郁仪谢过何司饰,太后看着也很高兴:“待养好了,记得戴上来给哀家瞧瞧。”
一面看,一面又唏?:“哀家在怀皇帝之前,还怀过一胎。只可惜五个月时没留住,还是给没了,哀家没忍心看,听说也是个女孩儿。要是当年能活着生下来,也有你这么大了。”
太后也不过才三十五,往前算算,估计是她十五六岁时的事了。
不知当年时何等的心痛,如今竟然也能轻描淡写地提起了。几个女使安慰了一番,说如今永定公主也大了,没能来到世上的小公主估计早已经登了极乐之类的话。
太后拍拍郁仪的手:“哀家知道往前看,你们不必宽我的心。只要映禾和瞻徇都康健,哀家也没有别的挂念了。“
一群人笑语盈盈地坐在一起,这画面竟是说不出的祥和美好。
太后拉着郁仪的手,宛如一位慈祥的母亲。
*
因为穿了耳洞的缘故,这一阵子每个见到都仪的人,都要揶揄她两句。
就连秦酌看了都大呼新鲜:“我家小妹穿耳时才六岁,眼馋她姐姐们的耳环,又害怕疼。我娘拗不过她,给她穿了耳,她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养了三五日就换了耳环来戴。”
没有镜子,郁仪不由得问:“我现在看着很惹眼吗?”
“也不是。”秦酌打量着她道,“就是平日里你总不打扮,好多人总是忽视你是个女公子,现下倒给他们都提个醒,叫他们时刻警惕着,少和你拉拉扯扯套近乎。”
郁仪笑笑:“有时候模糊了性别不是什么坏事。”
秦酌听后啧了一声:“你管他们呢?你是女孩儿的事本就是事实,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他们看惯了也就惯了,太后还没说什么,哪里轮得到他们多嘴。我觉得挺好看的。”
听他这么说,郁仪也宽慰不少:“我这阵子总想去外头买个宅子。”
“想通了?”
“到底不能整日住在宫里。”郁仪心里也觉得,离皇帝太近不是什么好事,也容易让太后心里头忌惮,“我听说曹岑和你的宅子是在梧桐街上买的?”
秦酌不咸不淡道:“我哪能和他比,他的宅子足有两进,听说是他家里给了不少贴补。就连地契都是有人专门送到他府上去的。我那间瓦房离皇城最远,走路得快一个时辰,你没瞧我能睡在直房就睡直房嘛。”
“再说了,”秦酌又笑,“直房里的蜡烛茶叶都是宫里的不用我掏钱,冬天有炭火,夏天有湖冰,我也是该花花、该省省。”
郁仪被他逗笑了:“你总从牙缝里扣银子,能吃得消吗?”
“当然行了。”秦酌道,“你若有相中的房子,我同你一道去瞧瞧,那起子牙行看人下菜碟,你可别被骗了。”
不少人都渐渐听说了郁仪要置宅子的消息。
永定公主听说郁仪要迁居,一面开心,一面又有些不舍,于是专程跑来问她能不能带她一道去相看。
郁仪怎么敢把她带出宫,勉为其难回绝了之后,又不得不应承她,说等宅子置办齐全了一定请她来温居。
在户部衙门外面偶遇张濯时,他也随口问了她一句:“听说你在看房子,相中哪个了?”
郁仪老实答:“还没有。”
一连好几日,都还没看到没有什么太中意的,不是地势不够平,就是离水井太远。
张濯听罢颔首,神色自若:“再看看,总会有合适的。”
郁仪点头:“多谢张大人。”
张濯的目光扫过她微微泛红的耳垂:“穿耳了?”
“对。”郁仪摸了摸漏在外面的两根线头,“太后赏了对耳坠子,如今不想穿也得穿了。”
她晃了晃头,两根丝线也随着她一起晃,看着多了几分顽皮劲儿。
张濯掖着手端详了两番:“改日你去问问孟司记她们,能不能教你些女孩儿的发式。”
“回头再说吧。”郁仪笑道,“我看她们都有钗啊环啊什么的,看得我头都晕了,等闲下来再说吧。”
她扬了扬怀里的书册:“娘娘那边还有事,下官先走了。”
张濯嗯了声,郁仪行了礼向慈宁宫的方向走,一双耳垂上的丝线还翘着,像蜻蜓的一双翅膀扑扇着。
他知道郁仪没把他方才的话听进心里。
前一世她也总说太忙顾不上这些,直到又过了好些年,暮春时郁仪瞧见了几个才进宫的嫔妃,都是十五六的年纪,不由得立在日头下面远远瞧了几眼。
而后笑着对他道:“你说若我像她们这个年岁时,也打扮成这样,不知道好不好看?”
她那时也并不老,穿着朱红的官服威严又庄重,宫里的人都对她又敬又畏,她昂首立在丹墀上,宛若凤凰般高傲不可攀。
她要顾念着自己的身份与姿态,也有着一颗在宦海里磨砺数年,风霜刻骨的心脏。
到底是和十几岁时心境不同了。
张濯知道郁仪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那日也不过是她恰好有感而发,很快也会被她抛却脑后。
可却被张濯牢牢记住了。
经年日久,郁仪的三分遗憾便在他心里成了十分。
他想了想,叫来成椿:“你帮我办一件事。”
*
郁仪买宅子的事一直进展得不大顺利,私下里秦酌都说这京城里的牙行太精明,价格高到天上去,比去年翻了一倍不止,看着都吓人。
郁仪宽慰他说不过就是几间宅子,实在没有好的,她也能在宫里再对付一阵子。
又过了两日,秦酌神神秘秘地告诉郁仪:“梧桐街上的确有一间宅子在卖,而且听说卖主急着出手,价格给得很便宜。”
“哦?”郁仪听着也来了兴趣,“哪一间?“
秦酌报了个位置,郁仪听着就觉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听过:“什么价?”
“六十两。”秦酌压低了嗓音,“老天爷,六十两在梧桐街上买宅子,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价钱。还是我托朋友留意着,才能拾这个漏。你要是信得过我,明天下了我陪你一道看看,若是划算,即刻便能签房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