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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乐游曲(一)(1 / 1)

灯影辉煌,张濯走到她身边,郁仪抬起手臂给他看自己写的东西。

纵然是在床上写的字,依旧字字隽永端秀。

“是昨日的口供。”张濯拿起来翻了翻,“你这手字,是谁教你的?”

郁仪依旧是那套说辞:“是我父亲。”

张濯勾了勾唇,显然对她的话不尽相信,但也不愿拆穿。

“到了下旬,吴阅先就要贬谪离京了。”郁仪咬着笔头思考,“司礼监的人必不会让他活着到广宁,我想找个法子将他留在这。”

“留下了又如何,你能说动他?”

郁仪微微垂下眼:“或许能,但不敢说是十足的把握。”

张濯见她枕边放着白日里那块白玉?,如此在灯下看得也更清楚分明。上头用篆书写了一个米粒大小的云字。

“谢云华死时已近六十,他是你什么人?”张濯静静地端详着她的五官,“你和他长得并不相像。”

郁仪将白玉?托在掌心里,细细抚摸着上面的每一分纹路:“我和他没有关系,纵然是锦衣卫的缇骑,司礼监的爪牙来查,也是这个道理。”她扬起眉梢,笑了笑:“张大人要刑讯逼供吗?”

关于苏郁仪和谢云华之间的事,张濯知道得很少。她也从未曾刻意提起过,他也不想多问。

“你想将吴阅先留在京里,我有办法。”张濯看着她道,“但我也有条件。”

“给我讲讲,你和谢云华的过往。”

郁仪的目光落在纸页上,片刻后才说:“你很好奇?”

张濯不点头也不摇头:“我对你们的故事不好奇。”

“那张大人是对我好奇了?”

张濯未置可否。

“这不是什么春花秋月的故事。”郁仪轻轻垂下眼睫,“若你能帮我拿到这本账簿,或许我可以给你讲讲我的事。”

“嗯。”张濯笑,“好。”

三日前,他们二人刚在这里剑拔弩张地对峙过,同握着一把匕首,似乎生与死只剩一线之隔。现在又如此平静地交谈,宛如认识多年的故人。

“张大人过去,见过我吗?”过了很久,郁仪轻问了一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难以回答,张濯看着她的眼睛,像是透过她看到了久远得快要模糊的从前。

“我没见过过去的你。”张濯平静道。

但他见过未来的她。

那个始终仰着头、不服输的女尚书。

那个于朝堂上辩忠奸善恶、受人敬仰的她。

未来的她,会骑高头大马,拉得动长弓,能与战士们同饮烈酒。

她不是明珠,是最耀眼的星星,是削金断玉的弯刀。

他对她的感情,从不仅仅是男女之爱。

张濯与每一个大齐子民一样尊敬她,也甘之如饴地赞颂她。

郁仪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轻轻道:“纵然我知道从未见过张大人,可我始终觉得与张大人相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言罢又抬起眼:“我像不像是在和张大人攀附关系?”

张濯知她是玩笑:“那我明日就奏请太后,将你调到户部来。”

知她不肯,张濯继续道:“其实太后心里是看重你的。正因看重,才不能接受你的私心与背叛。太后的手段你心里也明白,若她真觉得你不可用,直接找个由头打死了事,又何至于如此不痛不痒地揭过。”

郁仪点头:“我心里明白。”

她的目光顺着张濯的袖口向上看去,只见他素白的领缘露出一丝包扎的白色纱布。

“张大人的伤,可要重新再上药吗?”郁仪指了指桌上,“这些是陛下赐我的伤药,大人也可自取。”

张濯看了一眼桌上的漆盒,平静道:“陛下一视同仁,也赏了我一些伤药。”

郁仪“哦”了声。

他的目光转向郁仪:“你失望了?“

“什么?”

“没什么。”

郁仪将双手交叠,轻轻垫在下颌处,声音被压在胸腔处,显得有些闷闷的:“若是真惹得太后不快,把我逐出京城,还请张大人垂怜我,赏我个什么一官半职,不然我只能回松江教书去了。”

她侧过头,脸颊贴着自己的手背:“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有信心能再多教出几个女举人、女进士。她们会像我一样,走出松江、走出浙江府,登上天子堂。往后就会有女知县、女通判。其实过去和我一起读书的女孩儿们都很聪明,都不比我

差。她们只是没有我这样好的运气,也没赶上好的机缘。”

“每次我都在想,我其实是替她们一起站在这的。”

“我不能弯腰,更不能让她们世世代代都弯腰。”

她才喝过药,困意上涌,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蝶翅般的睫毛安静地垂下来,在她鼻骨侧面留下淡淡的剪影。

一阵风吹来,吹动她脸侧游丝般的乌发。

张濯忍着咳意起身关上了窗户。

身上的伤仍在作痛,张濯靠着窗沿支撑着身体。

此时此刻,他们受一样的伤、感受一样的疼。

张濯很想问问她,前一世在诏狱里,那根轻飘飘的白绫在夺走她性命时,是不是也这么痛、也这么冷?

她在想什么?

想的是她未完的心愿,还是尚未肃清的山河?

可曾有过遗憾,关于他,关于那份没有得见天日的感情?

翌日早上,郁仪的伤已经没有那么疼了。陆零嘴上说着不会容情,其实并没有下重手。更何况郁仪是见过他杀汪又时的狠戾手段的,这十杖看着声势浩大,落在身上却没有伤到她的筋骨。

邓彤史和刘司赞都来看过她,刘司赞说:“娘娘从来没重罚过我们,平日里做了错事也不过是罚站罚跪,连掌嘴都没有过。你也不要往心里去,更别记恨娘娘说她心狠,她若不罚你,日后人人都能冒冒失失地进言,娘娘也是担心大臣们失了规

矩、忘了纲纪法度。”

郁仪笑着点头:“我明白。”她向她们身后看:“孟司记呢?“

邓彤史说:“公主被禁足了,这几天每天都由孟司记给她讲两个时辰的规矩。今日怕是还没讲完呢。”

郁仪这才发觉,自上次见了永定公主之后,已经有好几日没再见过她了。

“公主如今可好吗?”她不由问。

“还行吧,公主殿下年岁渐渐大了,有了心事也不爱说了。”刘司赞帮郁仪换药,郁仪得吸气。

“她还问陆百户的事吗?”

邓彤史摇头:“再没问过了,只每天问太后娘娘好不好,陛下好不好之类的话。昨天也问了问苏侍读好不好。”

刘司赞笑:“你才来这么几日她就喜欢上你了。我们都是陪她长大的人,看得出来公主对你很亲近。”

她俩都不是心思重的人,也自然不会因此不快。邓彤史亦是笑盈盈道:“这些年输给殿下的银子不知有多少,偏殿下只喜欢不会玩叶子牌的苏侍读。”

郁仪有些不好意思:“我何德何能,公主不嫌弃我不会打扮就烧高香了。”

刘司赞和邓彤史都有一双巧手,平日里能给公主梳妆,公主自然也很喜欢她们俩。

“我只庆幸公主将心思从陆百户身上转走。”刘司赞叹气,“公主眼见要及笄了,就连太后都提了好几回,说要办几场春宴来为公主选驸马。如此举案齐眉,才是佳话。

炉火上煨着药,邓彤史端来给郁仪:“小心烫。娘娘说许你这十日养伤,不必伺候。你放心歇着,若是觉得闷了我给你讨几本书来解闷。”

郁仪喝了药,就听见外头有脚步声。

人还没到,声音就已经从外头传进来:“苏姐姐!”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永定公主的声音脆生生的,刘司赞和邓彤史都起身给永定公主行礼。

永定公主从外头跑进来,直接坐在了郁仪的床边:“不必行礼,我来看看你。”

又对着跪在面前的刘司赞邓彤史说:“你们也都起来。”

孟司记跟在她后面进来的,为永定公主解释:“是娘娘的意思,说若是公主今天觉得闷了,可以来北五所看你。”

她的目光落在郁仪脸上,声音轻下来:“娘娘这是叫你安心呢。”

若没有太后的允准,永定公主哪能有机会解了禁足来探望自己。分明是太后怕她心里委屈,所以假借公主之名来宽慰她。

刘司赞起身道:“既然有公主陪苏侍读,我们便先回去了,苏侍读好生歇着。”

待她们都走了,公主仰着头将郁仪的房间都打量了一番,似有不满:“你平日里就住在这么个地方吗?”

郁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道:“下官倒觉得挺好的。”

屋顶不会漏雨,窗户朝着正南,花木扶疏。已经是过去想过都过不了的好日子了。

永定公主皱皱鼻子小声道:“你是不知道,这几天可把我闷坏了。”

她平时只在孟司记她们面前装得贤良淑德,到了郁仪面前便似换了个人:“孟司记给我每天将两个时辰的《女训》,说什么“女子所生之业,未尝不先服父兄,后事夫主,奉事公姑,教训子孙,听得我直打瞌睡。”

郁仪想了想,指着自己的书架说:“殿下劳您玉手,上面有一本《酉阳杂俎》,还有一本《海外三十六国志》。这两本书一个讲的是传说怪谈,另一本是海外奇闻逸事,殿下若觉得《女训》乏味,也可以看看这两本解闷。这些都是抄本,没有刻

成雕板,所以不太易得。”

永定公主听完眼睛一亮:“我听陛下说过《酉阳杂俎》,只是一直没看过。”说罢就跑到了郁仪的书架旁将这两本书挑出来,当作宝贝一样抱在怀里,“多谢苏姐姐。”

她唇红齿白,笑起来像是能发光似的,又不爱拿乔摆架子,平日宫里的内宫娥都很喜欢她。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又说:“你不如早点在宫外买个宅子,这样我就可以和母后说去你府上玩了。你不知道,我现在要出宫只能去夷陵公主府玩,可江驸马也常在府上,很是不方便。”

说罢她又娇俏地吐了吐舌头:“要是我母后在,定然要说我叨扰你做事。”

郁仪莞尔道:“公主性子温和可爱,我怎么会觉得烦呢?”

“好了,我要回去了。”永定公主扬了扬怀里的两本书,“过几日还给苏姐姐。”

“好。”郁仪和煦道,“殿下慢走。”

望着永定公主的背影,郁仪心里也觉得欢快了很多。永定公主有着普通人所没有的富贵生活,也正是因为无数鼎铛玉石的供养,才造就了她不争不抢、热情纯良的性子。

郁仪也见过太多蝼蚁般的百姓,因一捧掺了沙的糙米争得头破血流。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

不争,是因为从来没有失去过。

只有挣扎于生死与温饱之间的人,才会拼尽性命争夺能争夺的一切。

伏在床上的郁仪苦笑了一下。

如同永定公主那样,获得最纯粹的快乐,对于很多人来说都太奢侈了。

如此太平地过了五日。

到了第六日时,郁仪已行走如常。

这几天太后都不曾传召她,倒是默许永定公主偶尔跑来和她说说话。

因为她拿给公主的两本书,公主只能私下里偷偷看,看得有什么疑虑,她便记下来找郁仪解惑。

她再也没提起过陆,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个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日午后,张濯派人给郁仪传话,让她出宫一趟,说是答应她的事有了些眉目。

郁仪知道他说的是吴阅先的事。

按理说吴阅先受过廷杖后理应即刻踏上流放之路,但在太后的优容之下,为他宽限了七日,许他在京中略略将养身子,再离京赴广宁。

郁仪换了一身衣服,将那枚白玉?放入怀中,和孟司记打了一声招呼说若公主找她,告诉公主她出去了,便从东华门出了宫。

张濯的马车停在宫门外,成椿坐在车辕上百无聊赖地发呆。

看到郁仪,立刻清了清嗓子:“主子,苏侍读来了。”一面说一面对着郁仪挤眉弄眼。

张濯听成椿说话如此抑扬顿挫,掀开车帘冷冷道:“你阉得倒是挺干净,都不用十二监的刀匠费功夫,就能直接把你送进宫去。”

郁仪没听见他们主仆俩的对话,走到车边时就见成椿像是霜打的茄子,瓮声瓮气道:“苏侍读请。”

待郁仪在车上坐定了,不由得多问了张濯一句:“他怎么了?”

张濯靠在迎枕上,给郁仪倒了一杯茶,淡淡道:“他想为自己谋个升官发财的好前程,我有心要助他一臂之力。”

这话音才落,就听成椿在外头哀声道:“奴才知错了,再也不敢拿大人和苏………………”

后半句被他猛的咽了下去。

张濯打量了郁仪一番:“伤好了?”

“好了。”郁仪道,“前两日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到底还是你年轻。”张濯点了点茶盏,“今日不是顾渚紫笋,换了班章普洱,温补些。”

郁仪端起茶盏笑:“大人说这话,像是比下官大很多似的。

“大你十岁还不够吗?”张濯弯唇,“十岁都不止呢。”

郁仪已如过去般生龙活虎,倒是张濯身上的药气依然有些重。偶尔苍白着脸低低咳嗽两声,像是病还没好的样子。

她歉疚地对他道:“大人还没好全吗?”

“好多了。”他换了个姿势靠着,将放在手边的一个盒子递给她,“杏脯和糖炒栗子。”

郁仪接过又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平日晚上也不吃东西的......”

张濯蹙着眉又咳了两声:“怎么,我的东西比不得旁人的?”

“不是。”郁仪见他不大舒服的样子,心中愧疚之意更盛,只得默默接过来,“多谢张大人。”

于半明半昧的灯影之下,张濯眼底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笑意,声音低且沉:“嗯。”

马车行过小半个时辰才停下。

张濯将郁仪带到了京郊的一处民房里。

面阔三间,左右是厢房,院子当中种了两棵石榴树,停着两只灰喜鹊。

院中是一口太平缸,团团荷叶下面是两尾肥嘟嘟的金鱼。

看上去倒是一派宁静祥和。

郁仪用试探的目光看向张濯,张濯对着她微微点头:“吴阅先在里头,为了能给他好生医治,这几日我都用一个死囚在狱中暂时顶替他。”

“但他执意去广宁,不肯改头换面。”

张濯的目光落在郁仪发间那根熟悉的木簪上,复又垂下眼:“我许诺你的事已经做完了,你承诺我的,可都还记得?”

郁仪说过,若拿到账簿,会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张濯。

她微微仰起头,感受着初夏的风拂过面颊。

鱼翻暗藻,莺管垂杨。

“好。”她如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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